我的导师王启康先生

  • 作者:郭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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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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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郭永玉

  我的导师王启康先生90华诞的日子即将来临,而我从本科开始成为王先生的学生已经33年了,我自己也年过半百了! 岁月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想当年,我上大学时,还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第一门专业课普通心理学的开头部分就是王先生上的,用的是曹日昌主编的教材。但那时的我并没有很重视课程的学习,只是听说学校教育专业(现在称教育学专业)的基础是心理学,专业课程有心理学和教育学两大类别,而这两个学科在文革期间都被完全中断了。所以除了教材没有多少可读的东西,而教材也不吸引人。

  相比而言,文史哲虽然在文革期间也受到破坏,但过去的积累丰富得多,图书馆可借的文史哲方面的书也多得多。80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活跃人物也主要来自这些领域,其中的主要思潮是人性、人道主义与异化论,以及相关的人生观讨论、西方现代哲学热、美学热,还经常有引起激烈争论的各种文艺作品,如意识流小说、朦胧诗、报告文学等,人们争相传阅,报刊上赞扬与批评的文章针锋相对。我们那时还没有判断的能力,更没有发言的能力,但被吸引,跟着阅读,如饥似渴,省下生活费去买书,买杂志,也跟着思考,并在同学之间争论,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与这种活跃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心理学和教育学的沉默,现在看来有学科本身的特点以及其他多方面的原因。当时的情况是,我在大学前两年的兴趣主要在课外,课程学习只是做到认真听课记笔记,认真对待考试(考试成绩总体上在中上,好像不难做到),很多同学也是如此。到了大三,似乎产生了某种紧迫感,因为专业是谋生的手段,而我是个农家子弟,毕业以后靠什么吃饭的问题隐隐约约地出来了。专业学习的状态也有些变化,好像教育学、心理学也与我课外感兴趣的思潮和学问有关系,尤其是戴本博先生讲教育史,王启康先生讲心理学史,让我意识到自己所学的专业也可以通向思想和学问的宝库。

  同时,我惊奇地发现,从西方传来的思潮中也包含心理学! 精神分析、法兰克福学派、皮亚杰、马斯洛等等。王先生讲心理学史,用的是杨清先生的《现代西方心理学主要派别》,我除了认真听王先生的课,研读杨先生的教材,还通读了可以买到的所有心理学史教材以及相关名著,包括高觉敷先生、唐钺先生的教材,还有翻译的波林的《实验心理学史》、墨菲和柯瓦齐的《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舒尔茨的《现代心理学史》等等。这种阅读既是专业性的,又同样感到思想和学问的深度和广度。

  但我单独向王先生求教还是到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我定的论文题目现在说出来会吓人一大跳:《心理学与哲学的关系》! 选择的导师是王先生。我现在想,如果我的学生写这样的题目,我一定不会同意。但王先生不但没有反对,还鼓励我写出来。我那时年少轻狂,在先生面前口若悬河、高谈阔论,把我读到的东西和一些感想无所顾忌地表达出来。先生更多地是看着我,听我讲,偶尔一两句回应,却是关键的东西。记得说到马克思主义,我受当时思潮的影响,大谈实践学说、人道主义、异化学说等,先生提醒道:“别忘了唯物辩证法。”语气很平和,但让你感到很重要。我把能看到的心理学与哲学关系的各种论述梳理了一遍,在当时也算旁证博引了,从哲学影响心理学到心理学影响哲学,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后来得知,在论文答辩前,先生已通过系上领导安排我留校任教了,但因为毕业分配期间的变故未能实现。言谈中,先生曾因我没有报考研究生而感到遗憾。不过,我知道,先生看重的显然不是那篇文章本身,那种文章也不可能发表,而是看出我是一个喜欢学问的年轻人。那时候,我在先生家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当然主要是谈学问以及相关的人生问题,现在的本科生甚至研究生也没有这种机会,因为老师们都很“忙”!不要说到老师家里,就是在教室、办公室也没有机会和老师长一点时间讨论问题。

  毕业了,我被分配到襄阳师专教书。当时的状态,很像钱钟书先生在《围城》中讲的:“那人不是死了,就是教书去了。”襄阳师专位于古隆中当年孔明隐居之地,环境极好,但几乎与世隔绝,离襄阳城30余里地,公共汽车、校车班次很少。那地方对当年的孔明是绝好的,但对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而言,就太闭塞了,加上心理学在师专只是一门公共课,事业上没有奔头。所以我很快就决定考研。我一方面保持着人文阅读,注视着外界的思想解放运动,自由化与反自由化,文化热,常常因为读到一篇好文章而激动不已,另一方面积极备考,把学习心得写信给王老师,还找机会去武汉拜访王老师。这期间先生的鼓励是我逆境中奋斗的动力。

  1988年,我终于回到先生身边。我们那一届,整个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只有五个人,老师有时来宿舍上课,有时在家里上课。王先生给我们推荐阅读书目,上课时讨论,并要求写课程论文。我那时被弗洛姆的著作所吸引。弗洛姆在心理学上是新弗洛伊德主义者,在哲学和社会学上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将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理论结合起来批判社会现实,思想上有很鲜明的启蒙色彩,我将其归纳为理性主义、人本主义、批判精神和救世情怀的结合。弗洛姆的这些思想和他的明快、犀利的文风很对我的胃口。我买到所有的弗洛姆的著作,还到南京、上海去复印他的英文版著作(回来报销时系里的领导还为我用了太多的复印费而感到为难)。先生关注着我、鼓励着我,对我交上去的稿子不厌其烦地修改,这种修改是很特别的,他用铅笔在旁边很轻地批注,然后当面讨论如何修改,但从不强加他自己的观点,只是让你自己思考得更成熟些,把话说得更周延些,前后的关联更紧密些。记得有一篇文章,修改不下四五遍,先生始终不说可以投稿了,我也明确感知到他这一关始终未过。所以先生是很宽厚随和的,但在学问上是极其严格的。

  硕士论文答辩顺利通过,王先生、陈沛霖先生和系里领导让我留校。当时研究生的出路有红道黄道黑道之说,分别指从政、下海和做学问。而对于我们这种专业和农家子弟而言,只有一条黑道,留校则是黑道中最好的,因为毕竟留校意味着继续在导师身边,到其他单位往往是比华师低的学校。那几年大学毕业生灰头土脸的,三条道的机会都很少。就拿我那一届而言,整个教育系近20位研究生只留了我一个,且心理专业在我留校11年后才有另一位硕士毕业生(刘亚)留校。

  就这样,我从在华师求学到成为一位教师,从学心理学到教心理学,一直追随着先生。工作以后,王先生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我的工作和生活,他在我生活中早已经不只是老师,更是亲人。他关心我的工作、我的家人,总是提醒要注意健康。近些年,他主要住在深圳,每次回来,他都要到办公室来看我们,事先不打招呼,遇到了就说说话,没遇到他下次再来,他总是说我们忙,不要打搅我们,也不必让我们先去看他,但他想念我们这些学生和同事,想见见我们。

  在我眼里,先生是学者,纯粹的学者。他不关心文章发表在什么级别的杂志上,只要公开发表,让人们知道他的思想即可。他不能离开学问,不能离开思考。离休以后,他和师母一起住到深圳他们儿子家里,帮忙带大了两个孙子。研究资料很少,写作条件也不好,但他每次回武汉都有新文章,说是总要读点东西,写点东西,脑子停不下来。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在欣喜之余,不免感到惭愧! 先生的写作不求量,基本上一年一篇,深思熟虑,然后成文,每篇文章必有自己的思路和思想,这种习惯和节奏一直持续到今天。他还在思考新的问题,还会有新的文章。

  先生是师者。他爱学生,爱教书,自1952年至今从教61年,课堂上一丝不苟,娓娓道来。在80大寿的座谈会上,他说过一句话:“我从不问你听懂没有,而是问我讲清楚没有。”这“讲清楚”三个字中包含多少功夫! 在学生面前,先生从不装腔作势,而始终保持着对真理的谦卑和探求的态度。像孔夫子那样,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像苏格拉底那样,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正是这种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学生,使学生在学问面前心怀敬畏而又甘愿去求索。有同事曾感叹到:“怎么又是王老师的学生考上博士!”要知道那时候流行的说法是:“穷得像教授,傻得像博士”!

  先生是智者。先生用功最多的方面是唯物辩证法,这是他一生钻研且受用的方法论。这使他的思维不偏执、不简单化、更不情绪化,而总能看到事物的不同方面,且是常人难以看到的方面。有人说他的文章思维周密而又不失个人见解,表现出很高的思维复杂性。曾有同事用“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赠他,以表达对其大智慧的景仰。

  先生是长者。先生长我近40岁,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是系里最老一辈的老师。他在同辈人中体型属于高大的,尤其在南方,加上慈眉善目的面容,平和谦虚的性格,因此从一开始,先生在我眼里就是宽厚的长者,那种特别让人信赖并感到安全的长者。记得念本科时我们班同学在背后总称呼王老师“启康大叔”。

  先生是信者。平时,先生是好好先生,但关键时候,先生是有原则的人,因为先生是有信仰的。先生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研究生,亲身接受过苏联专家的训练,认真研读过马列原著,他的学术背景有红的一面,但他不左,红而不左,不僵化,不整人,他把唯物辩证法与儒家的中庸之道仁义礼智信和立德立功立言、道家的清虚无为顺应自然、佛家的清净超脱慈悲虔诚以及科学民主理性自由的现代价值成功地融合在一起,融合在他的丰富的生命历程中。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是华师和湖北省心理学科的奠基者之一,长期作为华师和湖北省心理学界的代表出任中国心理学会理事、常务理事,如今,后来者包括您的学生正在将这份事业发扬光大,您的道德文章作为这个学科的重要文化元素一直在传承着,并将继续传承下去。而先生的健康长寿也是我辈的大福气!

2013年10月27日于武昌


郭永玉补白:
彭运石在写给老师的文章中补充道:先生还是一位达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达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达者;达观、豁达的达者。“先生淡泊平和的心态,质朴宁静的生活方式中折射出他对社会对人生的大彻大悟。……先生的学术思想,有着山一样的庄重厚实,海一样的博大精深,天空般的明净高远。”——彭运石:平朴,也是一种境界,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