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丰：这篇文章是写给我的研究生看的，都是个人化的话。刚下飞机，上飞机前一位研究生因为想逃避组会报告找各种理由居然可以临时说不去，去了又临时说不报告，我在机场视频，这我不能忍，这叫不负责任，也毫无尊重。下了飞机回来首先就想给学生写一封信。我刚开始招的研究生是我在中央党校学习没有参加面试别人给我“挑”的，也本来不是报心理学也不是报我的。既然已然如此，也表示非常愿意学心理学，那为何不能更投入？
诸位：
你们别看我平常嘻嘻哈哈的，口头禅是随意吧，其实我还蛮严的，而且喜怒形于色，性情想必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把你们都当家人，你们也是知道的，是家人就在你们面前不用印象管理，偶尔发火是怒其不争。没有斗志且懒是我最气的学生的样子。
2017级的硕士下学期要开题，你做了什么才能开题？我觉得你们对这件事情看得很淡，这是缺乏对学术的敬畏和以及在嘲笑制度。我再说一遍，这不是游戏也不是过场，不能混，至少我必须要求你们尊重学者、敬畏学术、严肃制度。
1 选题和方向
我今天问下学期要开题的同学，我觉得这个学期的一学期的课已经把你们上傻了，研究生不是去上课写作业，那是本科生。训练的是你们的思维，学术训练是训练你们的想法、方向与规范的做法，我不知道你们从课上得到了什么，如果没有得到我说的东西，那别去上课了，有什么用？课是为了让你们有所领悟，不是让你们完成学分，作为拿到学位的工具。
我让你们看文献，我自己把几十篇基础文献摘出来，订好做成一本书发给你们看，定时给我发文献报告，有的同学可以完成，有些不能完成。不能完成的同学，你可以找一大堆理由：你英语不好看不懂；学院要组织合唱你要去参加；你身体不舒服；你要去听什么院士讲座；你要完成课程作业......我不想列下这些东西。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懒。你说英语不好我一字一句讲给你听过是吧？你说要听院士讲座那可以，我反正不是院士。你说要合唱体会研究生生活，我说可以，去。你说实在看不懂，我说那就从中文文献开始看吧，说真的这种让步我都想不到，中文文献没有阅读障碍还看不懂，那就是完全没有用心！
导师并不是要一字一句给你们讲文献的人，看不懂可以再看一遍，谁开始不经过这个过程？怎么读文献我和实验室其他老师一遍一遍讲过。我想，导师也并不是要给你一个题目的人，我希望你们去做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甚至从未规定过你们做什么吧？但是你们不能拍脑袋，问题和方向得从前人研究那里去找啊！当然也可以从生活中、现实社会中找，这很重要，但是这不代表你找完可以不去看文献吧？！
我想至少你们的选题也得在社会心理学领域内吧？我也希望你们去探求宇宙的奥秘，造个飞船，谈个量子力学，做个阿尔法狗，但是我不懂，我也一点建议都提不出来，这不应该是导师允许的事情。你们要不要做我的研究方向，其实我很松散，我觉得兴趣也许重要一点。我没有让你们做过我的课题帮我结题什么的，从来没有，项目都是我自己做我自己写，也顶多就是让你们引申一些研究方向。但是鉴于你们现在连阅读量都没有，那就别再谈兴趣，认知失调产生兴趣，投入就可以了。我打算给你们个方向，注意是方向，不是题目。你要是觉得某个方向困难，那就是文献读得太少了，看多了自然会知道面对一个问题当如何思考。现在是我教你们要如何做，我甚至很多时候教你们怎么做都很困难，我在说的时候，我觉得你们没在理解，却在点头，根本不清楚我为何如此说，文献读得太少了。
选题和方向一定基于文献的积累，没有读个至少几百篇文献别在那儿瞎谈学术、谈你做什么，那样做什么都是在制造垃圾，甚至都不是学术垃圾，很丢人。杨绛说你们的问题是想得太多读得太少，我发现你们是都太少。把你们的书都扔掉，研究生主要是看文献，别在那儿天天告诉我读了谁谁谁的上古神书，我们是做社会心理学的，不是哲学、不是社会学、不是心理学史，研究的训练远比经典重要。我对经典书没有偏见，我自己每天都看书，大半是无关的闲书，你有文献垫着再去看这些好吗？要不然你理解是不一样的。再说一遍，看文献，顶刊上规范的文献，勤奋一点好吗。
如果你们可以开题，那你们接着读下面的内容，这都是开题报告的组成要件。
2 标题
我见过太多的论文标题，有些研究从标题就开始奇怪。有些老师会有些标题的执念，比如有人曾经告诉我你的本科毕设导师告诉你标题上必须要写清楚基于什么什么理论。这都非常奇怪，我也有我自己的执念，比如：
（1）请勿将标题最后两个字加上“研究”，这是个赘述，谁不知道你是个研究？你们可能会说老师你自己的论文都有“研究”，我确实不想有，终于到了是由我说了算的时候了。
（2）你可以写副标题，但是不要两个标题是递进或者并列的关系，如果你文献看得多的话，你会发现前面是个标题党，而后面是研究内容。这很多人不会接受，但是我接受。
（3）我不想接受的标题形式是：“A与B的关系：C的调节/中介作用”，太过千篇一律，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如此没有创造性。
（4）别把“基于XXX理论”写在标题上，有事说事，别拉大旗扯虎皮。
（5）别把“大学生”、“西部大学生”这样的东西写在标题上，除非特别的发展性研究，你应该保证也知道自己的研究是经由心理实在具有良好代表性的，你研究的一般性的结论。当然，如果你研究的特殊群体，你可以写，但你别告诉我大学生是特殊群体。如果别人怼你大学生，你应该知道怎么回答，这是心理学的基本训练，我示范性回答了多次。
（6）标题别超过20个字，那是个标题，不是一句话，更不是个从句。
等等......其他请注意我平常的表达，一时也想不起那么多。
3 文献综述
几个观点我简单来说：
（1）首先你提出的问题不能是拍脑袋，这表示你要研究的东西转化成研究的问题是需要看文献的，梳理文献是需要做文献综述的。
（2）综述可以直接写，当然你也可以做元分析，后者只是看起来比较绚丽，但是学位论文没必要炫技。
（3）学位论文的综述不是漫无目的地什么都写，比如你的研究基于了解释水平理论，你没有必要把解释水平写个极其详尽的综述，因为那个体量是一本书。捡重要的说，你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那就捡和你研究比较相关的说。你不知道如何取舍，你就去看看JPSP的文章是如何处理的，读几百篇我不信你不会。
（4）你如果过来跟我说不知道文献找全了没有，这完全是经验不够，不存在找全没有，你首先看你想做的东西有没有人做过，没有人做过，你看几篇顶刊上类似主题的新文章你就能知道你找全了没有，人家写个长文，前面综述都还挺全的，没有必要觉得漏了一篇就不动笔，那是扯淡。
（5）综述不是罗列文献，切记，居然我见过有人罗列不说，还标出一二三四这样罗列，这万不可以。综述你还要评论啊，读完了你怎么看？不是把个结论翻译贴那儿就行。
（6）你千万别告诉我你没看过原文，就找几篇中文文章里把东西一拼。
（7）不要问我你需要看多少篇文献，这非常傻，你需要看的文献数量和访谈一样，以不能增加新知识为界限，这应该是没有止境，问这种问题代表你想停。
（8）综述是需要你构建一个框架来装的。肉都是一样的，每个人的骨架都是不同的。如果是一个概念，你就直接写这个概念是什么：定义和操作性定义，包括操纵和测量，接着是什么影响了这个概念？而它又影响了谁？什么玩意儿调节了这些影响？大概不也就是这些东西么，看多了都一样，问这些还是没有看文献。两个概念或者集中假设之间的争论更简单，两边找异同、寻关系、摆事实、讲道理写清楚就可以了。综述最重要的就是这个逻辑。
（9）切记文笔也是很重要的，没有让人读下去的欲望这是不能忍的。自己写完自己不想看的文章你就直接烧掉别拿来给我看，我要看的是你写完觉得很好一遍一遍欣赏的东西。
（10）综述这种东西在你有写作欲望的时候写，这通常都是读了大量文章，然后又读了几篇总结的文章，自己感觉有点高屋建瓴了。不要停下来，一口气写完，写不完这些东西就容易烂尾写不下去。
（11）不要抄、不要翻译，翻译腔我看得出来，审稿也这么长时间了，从一篇英文综述直接抄过来是简便，我外号叫Psychpedia你们别侥幸。
（12）开题的综述至少达到《心理科学进展》发表的要求。
4 问题提出
（1）我的研究生，我不规定你们做什么，但是有一点，必须有趣。什么叫无趣，哦别人说A影响B，然后别人说B影响C，我觉得这叫做研究空白啊！我想研究A到C，这几个变量还特别小，没什么实际意义，一看就无聊。我非常讨厌你搞一堆问卷一发，回来算个模型，“A与B的关系：C的调节/中介作用”，文章还能发。但是你是个研究生，这是做研究最好的时候！不要浪费在这样的研究上，它会压低你以后研究的上限。如果你是个年轻讲师要评职称，我非常鼓励去这样做，多发文章评上职称做有趣的研究。我每次看见你们每天没有其他事情只看文献不知道有多羡慕，这个时候做有趣的研究，哪怕不好发，其实不会。
（2）问题提出不是提出个大问题，不是个宏观问题，而是假设和假设的集合。意思是你需要有变量的思维，且不论这好不好，但是它能帮你很快简缩问题，凝聚最核心的观点。操纵自变量、控制无关变量、观察因变量这不需要我再说了吧。心理学需要你有这样的思维方式，变量是抽象的，假设就是相对抽象而简约的。
（3）有些问题能保证你做出结果，很容易，你随意抽篇文献，看看他怎么提出问题的，把其中一个变量换一个类似的变量，重新做一遍，保证能灌篇水，但是那又怎么样？做好准备，做十个研究八个做不出结果，但是坚持做有点意思的东西，做新颖的东西，做能体现你创造力的东西。
（4）你要知道问题可以问得很大，但是做的时候的假设都是小的，别听别人尤其是社会学或者哲学的同学说你做得太微观什么的，心理学有自己的思维。说白了每个学科都有一套自娱自乐的方法，我教给你们的又有情怀，也有这些自娱自乐的方法，保证以后毕业饿不死。
5 研究意义
（1）不是非要有理论意义。但是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就是可以自己建立一个理论的，我说的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理论，不涉及到哲学、社会学的讨论。一篇硕士论文写了10页理论贡献我也不信。
（2）也不是非要有实践意义。你都用中产阶级大学女生点了点鼠标、填了填问卷，有个什么鬼的实践意义。这种时候不要瞎吹。
（3）我鼓励你们去做有实际意义的研究，哪怕是去做现场研究、哪怕是去找特定的被试、哪怕是触及到了其他的领域，比如消费，我都鼓励，至少有点用不是么？你发现女性领导穿红衣服容易被人知觉道德，这也比开放性调节了社会支配对幸福感的影响有价值得多，不是吗？
（4）你找到别人研究的边界是不是意义？你换了别人一个变量是不是意义？你换了批被试是不是意义？也是，没什么大意义。
（5）不要以为发表的研究就都有意义，不要以为发个英文文章就有意义了。有时候攒个概念、编个问卷学报都不收，这可以发ssci啊，有不是什么神，找几个什么癌患者一测，描述统计发个BMJ Open，再换另一个癌症患者弄个验证性因素分析，或者随意来个模型，给SBP把钱一交，有什么意思。不要学这些东西，好好发挥你的创造力。
（6）研究的意义一定在你的想法、创造性而非其他！
6 研究设计
（1）研究你是不是需要设计一下，不要东一枪西一棒。这东西是最考验你思维的，开题这儿也是最重要的。
（2）我大致觉得你如果是博士论文不少于5个研究，15个子实验/子研究；硕士论文不少于3个研究，6个子实验/子研究，少了我不接受。
（3）这里你得有个逻辑，如何铺开这些东西的，讲清楚，符合逻辑。
（4）别问我为何别人有研究1a、研究1b，你是知道的，概念变成操作性概念实际上是具体化了，那么具体化的东西推论一般结论就有问题，需要多种方式的具体化是吧？这是个原因。
（5）你别想拼凑一堆在那儿摆着，这是不好的，想，你得想这个问题。
（6）光想还不够，你是不是得做个预实验？如果研究做不出来你有预案吗？这都是边做边想的事情。
（7）注意再强调一遍，这里你一定要写清楚逻辑关系。
（8）如果可以的话，方法多样化一些，实验、访谈、问卷调查、大数据、生理你都可以涉及。但是我拒绝纯访谈的质性研究，可以作为其中一个没有问题；我拒绝全是问卷的研究，可以作为其中一个没有问题；我拒绝全是反应时认知任务的研究，可以作为其中一个没有问题；我希望你们还有真实的行为指标。因为这是社会心理学，咱们就社会一点。
7 具体研究
（1）如果有别人的成熟范式，你就不需要编新的，除非你能说明你的好处。
（2）我喜欢新颖的范式和设计，那一定得让人认可，亦即符合普遍的规范，操纵可检查、观察有效度。
（3）实验室设计务求精巧。
（4）现场试验可以控制不那么严格，但要能推论结论。
（5）记住心理实在、实验实在是不同于真实实在的，创设心理实在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6）每个研究既然已经拆成了自变量和因变量，那么你就要知道变量之间不是连续剧、实验不是一出戏，操纵自变量是操纵自变量的方法、观察因变量是观察因变量的方法，切忌不要将二者混在一起。
（7）你不需要追求特别精细的统计方法，既然你们都是文科生，那么你们也不需要可以追求什么先进的统计软件，那都是舍本逐末的做法，了解数据来了需要用何种方法算，如果操作软件来算，怎么看结果怎么报告就可以了，这些东西一天就学会了，即使你数学不好。
（8）我不希望你们追求统计方法的先进，希望你们追求思维的快乐，后者有意义的多，别在最后把自己变成了方法霸权主义，不算个什么高档模型就觉得low，做学术游戏一定理性平和。社会心理学更喜欢精巧的想法和设计，简单的统计，哪怕是描述统计。
（9）顺便说一句，我从来不用文献管理软件，因为这也会导致时间精力的舍本逐末，我经常跟同事说，我连看的文献放哪儿是什么还记不住我还做什么学术。
（10）做实验不要怕麻烦，想办法克服，而不是绕过麻烦；用问卷也别怕麻烦，切记要走完那些问卷的流程，别和其他学科一样想当然编一个问题，弄几个离散变量就测了，记住心理测量是一门课，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被试数量、Power什么的也都有规范，我都讲过。
（11）写法就和发表的文章一模一样，除了没有结果讨论，但你要有预期结果。预期结果不要自己画个交互作用的图，你还没做呢，就这么详尽？
8 时间进程
（1）开题之前必须发表一篇论文，可以是综述也可以是你的预实验（如果可以的话）。
（2）和论文一样，你就把这想象成一个preregistered的过程。
（3）保证这是个真的时间进程，你是能做完的。
（4）中期、答辩的时候看清楚，我希望中期的时候你就已经基本做完了。
（5）不要在预答辩前1个月才开始写博士论文。
9 致谢
（1）再说一遍尊重很重要，无论何时致谢帮助过你的人。
（2）讲究礼貌，开题报告写完了，至少提前一周给答辩评委，在右上角写上请他们指正，签好名字。
（3）别到讲的时候还在那儿改ppt，讲话快点，不要急死人，不要边说话变叹气，有点自信。
10 最后的话
第一，我理解的好的状态是你每天都在看文献，要开题了随时随地都在想开题，你可能会因为这种反思的过程而某时刻顿悟。要是再有人跟我说看不懂英文文献，不想看，就请你直接换导师。
第二，不想做的事情不能到了要交差的时候甩手不干，不负责任是最大的问题。
第三，能不能有点自信，别没事说自己就是差，就是差还不努力？这破罐破摔的逻辑我都不能理解。不要觉得发文章很难，多牛多牛的人才能发文章，有点学术训练这是最简单的事情，问题是你们得接受学术训练，有动机而勤奋。
第四，今天有人说，我为什么不能开题，上一级有的人做得好有的人做得差都开了啊。我请求你们一件事情，从此以后不做横向比较，跟你自己比就完了。不要跟我说有人就是找个数据库弄点数据算个模型就博士毕业了，而这在你这儿这就是个研究1a，别说这种话，学科不同，我不评论，别人的事情是别人的事情，别的导师是别的导师，你们觉得累可以换导师，我都签字，我和别人不一样，谁愿意来我都欢迎，谁想走我也祝你们幸福。
第五，不想读博为什么不能混个学位？是的，不能，既然来了就请接收学术训练，不说那些鸡汤的话什么以后你们肯定会感谢这些奋斗的日子啊之类的，学术型研究生做研究是本分，干一行就爱一行，无他。
第六，我没有在开玩笑，达不到水平无法开题就是不能开题，达不到水平，没有发表到我规定的文章，不能毕业就是不能毕业。我确实给了个高要求，但这在你们入学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了。
第七，最后说一遍，尊重，群里发个通知，至少要回复个好吧，@你们了都可以不说话，连个手机没电或者没看到的借口都不找，还真是责任分散，这是相互的事情。
第八，不要沉浸在听说研究生没什么事情，过得很爽的幻想中，比什么都累，读个博士四年头发都白了一半，没有要你们这样，但是至少不轻松。
第九，每天保持阅读和写作。但不要看了点东西，写了点东西就可以心理放纵，形成习惯，意思是这是正常的事情。更不要做了点事儿就感动了自己，你羡慕的人没有人是随随便便、不努力天上掉个馅饼的，有掉个爹的，你有也可以，没有就别感动自己，勤奋这都是正常事情。
第十，不要沉浸在你上了名校的虚荣中，交大不是什么斯坦福伯克利，连清华北大都不是，你没有做着玩以后就能进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的资本。不要觉得你导师不错，你坐着不动就能教好你。我并没有研究生毕业，别人说我是好导师，其实一点信效度都没有。只有你们才能证明我是，请努力。
好吧，就这样，晚了，明天见。
喻丰
2017.11.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