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我亦是游人

——由苏海诗词谈游戏人生
  • 作者:茆家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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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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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100年,几乎“九死南荒”的苏轼踏上了北归的行船,痛身遭疾病,走在生命的边缘,有人说他是幸运的,因为他终于等到了“天容海阔本澄清”的一天,守得“云散月明”。我想,对于此时的苏轼来说,命运的遭际早已没有“幸或不幸”之分,经历了人世太多的大起大落、浮浮沉沉,他已经学会了随遇而安,四海为家。当年喧嚣浓烈的一杯酒化做了眼前安静清冽的一壶茶,他曾是“不计东西”的飞鸿,也是“拣尽寒枝”的孤鸿,抑或是长江上“玄裳缟衣”的仙鹤,但此时,他不过是一只“回家”的飞雁,因为贪图沿路的风与景而边走边看。家在哪儿?不重要了;飞得太慢,亦无所谓;悠哉游哉,安然自在。

有人说,他看开了。

不如说,他看透了。

公元1101年,就在苏轼去世前的两个月,他路过镇江金山寺,在自己的画像旁题了一首诗来总结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身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一生漂泊不定,但此时的心已不会为外物所动。黄州、惠州、儋州是他三次被贬之地,一次比一次遥远,苏轼到底是怀着多大的勇气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自嘲?吾辈仅能揣摩一二,但就在这一二分中,我们体味不到怨,体味不到恨,有的是阅尽千帆后的释然和“人生如梦”般的涅槃。

大概还没有人从“游戏”的角度来分析苏轼其人或其一生吧,当我越来越将目光聚焦于这个人物,我即是东坡,东坡即是我。我也越来越能体会到游戏心理学是一种需要内证的实验,游戏也不再拘泥于外在的任何形式,而是当下归一,深度放松的是身,高度专注的是心;但在这个最佳的生命状态里,又何尝不能说:深度放松的是心,高度专注的是身呢?身心已然一体,我愿意用自己的身心赴一场内证的实验。

我们讨论过很多话题——什么是玩?什么是游戏?如何一边工作一边玩?在逆境中能玩起来吗?当我带着这些问题来反观苏轼的生命,我看到了最真实的答案。苏轼人到中年时写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被无数人奉为圭臬。可这只是苏轼中年时的心境,往后的岁月不断地锤炼他,让他的心境更上层楼,豁然开朗。我想,如果晚年的苏轼提笔再写,纸上应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游人。苏轼的生命完美地印证了:以游玩之姿,赴人生这趟逆旅。

人生有多重境界,游戏亦有多重境界,既然苏轼可以游戏人生,大抵人生和游戏的境界有相通之处。苏文如海,波澜壮阔,借以诗词,传情达意,一诗一境,聊尽人生。

第一境  应似飞鸿踏雪泥

二十多岁的苏轼年少气盛,恃才傲物,初涉政坛,大有抱负。当他第一次离开父亲和弟弟去地方为官,途经当年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弟进京赶考时留宿的僧舍,他写下了这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几乎成了他未来人生的写照,四处漂泊,任何地方的短暂停留都不过是雪泥鸿爪。他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看出了生命的无常是智慧,但看出生命的无常不等于懂得了生命的无常。他更像是在感叹人生的匆忙,而自己也将投入到无限的匆忙中去。他正值满腔热血,拳拳赤心的年纪,哪里会顾得上停一停脚步呢?

年轻时的苏轼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包括后来的颍州、扬州、登州、定州,他都有出色的政绩,这大概是受儒家“仁政爱民”思想的影响。他几乎在每个当地老百姓之间都有口皆碑,这与他忘乎所以的工作精神密不可分:在杭州带领当地百姓修筑苏堤时,他几乎不回家,与百姓们同吃粗茶淡饭;在徐州治理洪水时,他总是身先士卒,跳进泥水之中。

苏轼生命的第一境也是在他最年轻、最忙碌的时候,此时的他虽然也会忙里偷闲赏赏西湖或者爬爬山,但这样的娱乐还不能称上是“真正的游戏”,只能算作偶尔的调剂。当工作不断积压逐渐占据了生活的主流,我们便会失去“玩”的能力,更不能体会它的乐趣。我们都会因此变成雪泥上的那只飞鸿,偶尔停下休憩留下了爪印,很快又会匆匆忙忙起飞,当别人问你:你休息了吗?你回头去找刚才留下的指爪印,这时你才发现它早已被新的雪覆盖或者消融,然后,你也忘记自己是否休息过了。

第二境  老夫聊发少年狂

三十多岁的苏轼已经经历了许多官场上的失意,与王安石政见的不同以及朝廷坚持新法派的态度,令保守派的苏轼不得不离开京城,辗转到地方为官。工作上压抑太久终需一个途径来释放,千骑狩猎,潇洒轻狂,38岁那年,苏轼在密州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词——《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苏轼一改往日的士大夫形象,左手牵着黄狗,右手举着苍鹰,戴着锦帽,披着貂裘,纵马驰骋,俨然一副快意江湖的侠士形象。不同于月下把酒,不同于起舞弄影,这是他生命中最怒放的一场游戏。

如此盛放的生命状态也曾在唐代的一位诗人孟郊笔下见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因登科后的狂喜之情冲刷了往昔龌龊难熬的艰辛岁月,孟郊跃马扬鞭,一日便看尽了长安城似锦的繁花。他哪有心思真去赏花,不过是所到之处,所看之景皆如花般赏心悦目罢了。

在这第二境中,无论是苏轼还是孟郊都还无法摆脱外物的局限,都需要假托外在的形式来实现极致的欢娱。苏轼会因“为报倾城随太守”而“亲射虎”,全城的老百姓都来围观自己打猎的盛况,于是依然有着少狂之心的苏轼为之所动,亲自“挽雕弓如满月”,展示自己的才能;一向是苦吟诗人代表的孟郊也难掩46岁才中进士的得意,显得“放荡无涯”。在这一境界里,我们懂得用游戏来宣泄内心或压抑或兴奋的情绪,纵然可以“玩”得尽兴,却难逃“以物喜,以己悲”的桎梏,显得束手束脚。一旦令你“喜”的身外之物破灭,你便陷入了更为深久的怅惘之中,万物寂然。

第三境  人间有味是清欢

四十四岁那年的一纸罪诏让苏轼彻底跌至命运的谷底。乌台诗案,一场冤狱,苏轼甚至直面了死亡的威胁,以至后来被贬黄州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犹如惊弓之鸟。但也正是黄州成就了苏轼,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心境的提升,苏轼都跨上了一步高台。“黄州真如井底”,这是他的原话,但比起物质生活的退步,苏轼更难接受的是自己在这里没有朋友。他寓居定慧院时自比“孤鸿”,形单影只,“有恨无人省”,哪怕“拣尽寒枝”也不肯随意栖身,最后停落在寂寞凄冷的沙洲之上。很显然,他心底还“有恨”,很显然,他还有着士大夫的那份骄傲。

面临这样的绝境,普通人也许会就此沉沦,但苏轼不会。苏轼之所以是苏轼,也因为他那份超然的旷达与乐观,绝境亦会求生。既然是“犯官”之身,不如趁此找点别的乐趣。他利用当地食材发明了各种美食,其中就包括流传至今的东坡肉,他还为此创作了一篇《猪肉颂》——“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而他“早晨起来打两碗”,怡然自得。没有朋友,苏轼就“创造”朋友。他经常到当地百姓家中串门,觉得别人做的饼非常酥脆,他就给饼起名“为甚酥”;觉得别人酿的酒像醋一样酸,就给酒起名“错着水”。

苏轼的生命俨然进入了第三境,他不再需要浓烈的酒,不再需要全城百姓的瞩目,也不需要放肆张狂的宣泄,把他放逐到一座没有朋友的落寞小城,他一个人也可以安静地玩起来。在苏轼的身上,那个恃才傲物的士大夫形象逐渐模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更加纯粹的“闲人”:一个偏爱“荦确坡头路”,爱听自己的拐杖碰着石头发出叮铛声的闲人;一个拄竹杖、穿芒鞋就认为胜过骑马,悠然淋雨的闲人;一个见月光入户便欣然起床,邀友赏月的闲人。到了第三境,人会慢慢沉淀下来,越是简单、安静的游戏反而越显得韵味无穷。

第四境  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苏轼离开黄州远赴汝州途中,他绕到九江游览了庐山,留下了富有哲理的千古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此番游历之前,苏轼曾说不为庐山写一句诗文,但他还是写了。这是因为他在庐山碰到了一些人,听说了一些事,让他产生了如此的感慨。其实他早就有这样的感慨了,当他泛舟于赤壁之上,想到“千古风流人物”俱往,唯有江水“涛涛不逝”,唯有明月“卒莫消长”时,苏轼已经完成了精神上的一次升华。此时的苏轼没有了“小我”,挣脱了眼前甚至一切苟且的樊篱,让思想跳出了“身外身”,与“造物者”之自然和谐统一。

参透了如此玄机,苏轼的生命变得轻盈起来。五十九岁时被贬至“饮食不具,药石无有”的惠州,他不再是那只自怨自艾的“孤鸿”,而是积极地去攀登生活这座高山。那时,苏轼常去惠州当地山上的松风亭休憩,有一日他爬至半山腰便感到腿酸身乏,遥望远处的松风亭,他想着何时才能到达休息呢?但转念又想:这里不就可以休息吗?何必要去亭子里呢?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大得自在,扬长下山去了。

我们往往因为执念或自己框定的目标而禁锢了身心,无法专注于内,更不能达到第四层境界,苏轼却能跳出“小我”和“他物”站在更高的位置来审视生命。六十二岁那年,苏轼再次被贬,与其说是被贬,不如说是被流放到了化外之地——海南儋州,因为再也没有比这里更荒芜偏僻的地方了。他环顾“天水无际”,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海南岛,但转念又想,九州四海之内,谁又不是生活在岛上呢?那些只能看到眼前之“岛”的人,永远无法上“岛”到达游戏与人生的第四境;那些既能跳出身处之“岛”,又能回到“岛”上的人才能随时随地体味游戏之趣。

第五境  也无风雨也无晴

年轻的时候,苏轼四处为官,辗转漂泊,如果问他飘飘何所似?他的答案无奈却真实——像一只飞鸿,不计东西,不知所归;第一次被贬黄州,他心中仍有恨,他成了一只“孤鸿”,“拣尽寒枝不肯栖”,他不愿屈就;第二次被贬惠州,他想着大不了就当自己是惠州人,是本地的秀才,他的身与心便静了下来,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最后一次被贬儋州,苏轼真正地做到了随遇而安,未到之时憧憬:海南万里真吾乡,离别之时泪洒: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与其说苏轼成了一个海南人,不如说苏轼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游人,在人生这趟远游中,他已得大自在。

如果命运再跟他开一次玩笑,将他贬到更加遥不可及的地方呢?

无妨。

对于此时的苏轼来说,死亡早已不值得恐惧。“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是他坐船离开海南的那个夜晚写下的诗,是对他在海南,在贬谪之地甚至是对他一生最好的总结。他的心底早已没有了恨,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足以掀起他内心的波澜,他的心变得沉静、宽和,他的生命超越了死亡,变得厚重、深刻。海南的经历不过是自己生命中不曾有过的一次游玩,至于这趟远行会在什么时候终结,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归一,此刻即永恒。

在游戏与人生的第五境,人已然超越了生死,人生即是游戏。当苏轼坐船行至曲江,船在滩上搁浅倾斜,四面波涛翻涌,船上的士子们都吓得面无人色,只有他丝毫未受影响,继续提笔写字。既然无法改变外界的风风雨雨,不如静守内心的一份安乐,生死又与我何干呢?这种劫后余生、大彻大悟的通透与超脱高妙难言,大抵已臻化境,如陶渊明所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作者:茆家焱,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