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个人心理学的西方源头

  • 作者:郭永玉
  • 来源/出处:《精神的追寻》
  • 发布时间:2018-10-18
  • 访问量:1273

  超个人心理学究竟可以追溯到哪些西方传统?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基本上,超个人心理学是要指出心理分析、行为主义和人本心理学的不足,即在肯定这三种心理学已有成就的前提下,弥补它们的偏颇。偏颇在何处?超个人心理学家认为这些传统心理学的偏颇就在于对精神的忽视。它们主要是近代以来的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的,但在超个人的观点看来,将科学与人文综合起来,还不能获得关于人的完整图景。因为这两种传统都不够关注精神的层面。精神似乎属于古代,属于前科学的时代,使人联想起东方和中世纪。我们固然不能倒退到古代,但人有精神却是不争的事实,人要去追求某种神圣的东西,并赋予神圣的东西以最高的价值。人性不仅包括生理的和心理的层面,还包括精神的层面。基于这种认识,我们在追溯超个人心理学的渊源时,就要抓住“精神”及其价值这个关键,去探索这种思潮的源头。

  西方文明的源头在古希腊,那是一个对宇宙万物,当然包括对生命和灵魂都充满好奇和研究兴趣的时代。在亚里士多德以前,并没有根据不同的研究对象而形成不同的学科,先哲们甚至不考虑科学、宗教和哲学的区别,他们的目的就是努力去发现事物的本质。这种对本质的询问是后世一切探索的先导。超个人心理学就是不满于已有心理学对人的本质的揭示,从而提出进一步探索人的本质的任务。公元前6世纪的米利都学派就试图找到某种作为本源的物质,以此来解释万物的形成与变化,例如泰勒斯就认为万物皆由水生成。他们又都是物活论者,或万物有生论者,认为一切存在都是灵性的表现,泰勒斯就认为一切事物都充满着神。阿那克西曼德则把宇宙看作是一种由气息供养着的有机体,其方式一如人体由空气所供养。他认为万物的本源是无限者,即无固定界限、形式和性质的物质。无限者在运动中分裂出冷和热、干和湿等对立面,从而产生万物。赫拉克利特认为世界处于不停的变化和无穷尽的过程(becoming,注意Sutich关于超个人心理学的第一个研究主题就是becoming,当然赫拉克利特指的是宇宙万物,Sutich指的是人及其精神成长)中,所有静态的存在(being)都出于虚幻,万物的本原是火,火就是一切事物连续流动和变化的象征。万物皆流,而世界上一切变化都来源于对立双方之间动态循环的相互作用,并且把任何对立的双方都看作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他把这种包含并且超越所有对立力量的统一体称为理念或“道”(logos)。

  这种统一体的分裂始于埃利亚学派(Eleatic School),他们假设有一个高于一切的神圣原则,这种原则最初被认为是与宇宙的统一体同一的,但是,后来则被看作是智慧的、人格化的上帝,他高踞于世界之上,并且主宰着世界。这种思想最终导致精神与物质的分离,以及作为西方哲学特征的二元论。巴门尼德朝这个方向跨了一大步。他反对赫拉克利特,并把自己的基本原则称为“存在”,认为它是惟一的和不变的,而我们看到的变化和众多的状态仅仅是一些幻觉。感觉是不可靠的,只有理性才能认识存在。这种哲学导致了存在与过程、一与多、本质与现象、精神与物质的对立[1]。

  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哲学家们企图克服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的对立。他们假设“存在”显现在某些不变的物质中,它们的混合和分离造成世界上的变化,这就导致了原子的概念。原子论者留基伯和德漠克利特设想原子是物质不可分的最小单元,无数的原子永远在无限的虚空中朝着不同方向运动并相互撞击从而形成宇宙万物。灵魂也是原子运动的结果,只不过这种原子是圆形的,且极为光滑精细。那原子为什么会运动?则没有明确的解释,只是简单地假设是由于某种外部的力作用的结果,这些力来源于精神,精神只是给外部提供力量,因而与物质是不同的。这就在精神与物质之间划出了明显的界限,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里,这种思想成为西方哲学思想中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肉体二元论的基本要素。

  德漠克利特的兴趣在物质世界,但以后的哲学家们的注意力就转向了精神世界。苏格拉底推崇的格言是“认识你自己”。柏拉图认为个别事物只是永恒理念的残缺的“摹本”,知识来源于理念,感觉是不可靠的,其作用只在于触发灵魂使其“回忆”起本来就存在于理念世界的知识。在柏拉图看来,肉体是污浊的,欲望是有害的。他关注的是真正的理念世界的智慧。亚里士多德对古代科学知识进行了系统化,但是,亚里士多德自己却认为,有关人类灵魂的问题和对上帝完美性的沉思要比研究物质世界重要得多。正是由于对物质世界缺乏兴趣,以及势力强大的教会在整个中世纪对亚里士多德学说的支持,才使得亚里士多德的宇宙模型在这样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遭到非议。

  整个中世纪,都是教会控制着人们的思想, 精神受到片面的强调,基本上不是在自由状态下追求精神的价值。

  直到文艺复兴,人们才逐步摆脱教会的束缚,重新开始对自然界产生兴趣。在15世纪后期,人们开始以真正的科学精神来研究自然,并用实验来检验理论的假设。与此同时,人们对数学的兴趣也在增长,终于导致以实验为基础,并用数学语言来表达的近代科学的诞生。

  哲学为了向势力强大的教会势力争取科学研究的空间,又开始强调精神与物质二元论。笛卡尔从根本上将世界划分为两个互相分离的独立领域:精神和物质。精神不具有广延性,物质却具有广延性。物质世界是一架巨大的机器。人也被分割为心灵和身体,身体的运动遵循机械的原理,笛卡尔还用机械的原理研究神经系统的工作原理,形成了反射的概念。笛卡尔被视为代表着西方近代心理学的开端(舒尔茨,1975/1981,p.19)。从17世纪下半叶到19世纪末,笛卡尔的机械论和牛顿力学所构建的机械的宇宙模型在所有的科学思想中都占据统治地位。与此同时,一个至高无上的上帝形象君临于上,将他的神圣法则强加给世界来主宰一切。于是,科学家们所探索的自然的基本定律就被看作是上帝的法则,是万物所遵循的永恒的法则(卡普拉,1975/1999,p.6)。

  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使西方人长期以来只把他们自己与思维等同起来,而不是与他们的整个机体相等同。精神与肉体相分离,又竭力去控制着肉体,这就造成了有意识的意志与不自觉的本能之间的冲突。每个人又按照他的感知、记忆、思维、感情和能力等,被进一步分为许许多多独立的方面。不仅身体是一架机器,心灵也成了机器。这种机械的世界观和分析的方法论,促进了近代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当然也促进了心理学的诞生与发展。心理分析与行为主义的方法论就是植根于这种背景中的。

  通过以上回顾,我们知道,在早期希腊人眼里,世界是统一的、和谐的、充满生机的,但后来人们逐步将世界分成物质与精神,将人分成肉体与灵魂,然后再来探讨它们的关系,但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侧重。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直到中世纪,探讨的重心转移到精神方面,从文艺复兴到笛卡尔,直到19世纪末,以经典力学为基础的机械主义世界观占主导地位,探讨的重心转移到物质方面,世界被看成是分裂的、冲突的、机械地相互作用的,精神与物质不是一体的。物质世界本身是没有生气的,只是在终极的层面才与精神发生关系。人也被看成是分裂的、冲突的、按照机械原理发挥功能的。现代物理学(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诞生改变了这种世界观,使现代人克服了笛卡尔分割和机械论世界观的局限,又回归到早期希腊和东方哲学所表达的统一性的观念中。显然,这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一种否定之否定。

  超个人的世界观也是这种潮流的产物,它要求整合与超越,指出已有心理学关于人的图景是不完整的,因为这种心理学主要是建立在旧的世界观基础上的。当然它不是错了,而是只能在一定的层面上有效,正如牛顿力学不是错了,而只是在宏观低速运动的范围内有效。超个人世界观的超越也可被视为一种回归,即在继承已有心理学成就的基础上,回归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中世纪神学对人的灵魂和精神生活的探讨。但这种回归还不够,因为这种探讨,特别是中世纪神学的探讨也是片面的,还应该进一步回归,即回归到两次重心转移的更早的本源——早期希腊。

  需要补充的是,自文艺复兴以来,除了科学研究和机械主义哲学的发展,还有一种人文的思潮在发展着。它表现在文学、艺术等领域,也有相应的哲学理论。人文思潮体现了人的觉醒,人文学者和艺术家们与科学家一道,共同冲破了教会对人性的桎梏,共同推动了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人文思潮强调人的权力、价值与尊严,强调人性的充分发展。它将人们的目光从对神的仰望,转移到对人本身的世俗生活的关注。这种思潮在心理分析中有所体现,因为心理分析关心人的幸福,关心人的本能欲望的正当实现。但人文传统在现代心理学中最充分的体现是人本心理学。人本心理学关注现实的人的存在状态、人的快乐与痛苦、和谐与冲突、爱与恨以及潜能的发挥与抑制,它把人当做有机的整体,而不是一种复杂而精致的机器。这种有机论和整体论是对机械论的修正,但人本心理学还没有将有机论与整体论贯彻到底,因为它关注的重心在个人,忽视了个人与人类、与自然、与超越的精神世界的关系。当初苏蒂奇和马斯洛等人本心理学家倡导超个人心理学,就是因为他们感到人本主义的局限性,需要进一步发展,而进一步发展的结果就是超个人心理学的兴起。


[1]注意在讨论哲学本体论时,精神是与物质相对的概念,但在超个人心理学中,精神是与身体和心理相对的概念,是身体与心理向更高层面的成长。在这两种语境中,“精神”一词的含义不同,作为哲学概念的精神意义更广泛,而作为心理学概念的精神是较为狭义而具体的。

选自:郭永玉著《精神的追寻:超个人心理学及其治疗理论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1-47页。

参考文献:http://www.personpsy.org/Info/Details/1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