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超个人心理学先驱的詹姆斯和荣格

  • 作者:郭永玉
  • 来源/出处:《精神的追寻》
  • 发布时间:2018-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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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超个人思潮先驱的心理学家可以列出好几位,但通常认为最重要的是詹姆斯和荣格。如前文所述,他们二人是最先使用“超个人”一词的学者,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思想为超个人思潮提供了心理学的源头。除了詹姆斯和荣格,弗兰克尔(Victor Frankl)、阿尔波特(Gordon Allport)、默里(Henry A. Murray)、墨菲(Gardner Murphy)和弗洛姆(Erich Fromm)等人,也从不同的方面为超个人心理学提供了思想源泉。另外,弗洛伊德对超个人心理学所起的作用是复杂的,一方面,超个人心理学所研究的重要主题如神秘体验和宗教等等,也是弗洛伊德心理学的重要主题,如他将天人合一的体验称为“海洋般的感受”(the oceanic feeling)。至于宗教则更是弗洛伊德的重要研究主题,他的潜意识理论和动力学观点也是超个人心理学的基础,从这个角度讲,弗洛伊德是超个人心理学的重要先驱。另一方面,弗洛伊德的严格的决定论和还原论的立场,关注病态远甚于关注健康的倾向,他将神秘体验和宗教体验归结为神经症的观点,都是超个人心理学所坚决反对的。

詹姆斯

  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是美国心理学创始者之一,也可以说是100年来美国心理学的精神领袖。他的著作几乎涉及现代心理学的所有重要领域,并且一直影响到今天的心理学家。从本能、反射、感知觉、认知、情绪、人格与自我直到复杂的宗教体验,都在他的研究视野之内。这里只涉及与超个人心理学有关的一些研究(Taylor,1996)。詹姆斯明确宣称心理学是对意识的科学研究,他系统探索了宗教经验及其他神秘经验,他还可能是与许多亚洲静修师建立关系的第一位美国心理学家。年轻时的詹姆斯就受到其父的宗教哲学的影响,而这种宗教哲学的源泉之一是瑞典神秘主义哲学家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詹姆斯于1869年27岁时获得哈佛大学医学博士学位,受过解剖学、生理学和脑科学的专门训练。他通过使用影响或改变心理状态的化学药物(氧化亚氮、有致幻作用的peyote等)来做实验,以验证他自己关于意识的理论,这很像今天的超个人心理学家的做法。在写作《心理学原理》期间,他关于还原论的心理学思想发生了深刻的改变。1884年他帮助创建灵魂研究会(American 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并将其作为美国科学进步联合会(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的一个分支。灵魂研究会很快就成立实验委员会以指导超自然现象的研究。

   1890年,《心理学原理》出版,詹姆斯提出了著名的意识流理论。他还提出了一种多元论的自我概念,将自我区分为生物学的自我,包括身体知觉;物质的自我,包括个人所拥有的一切物体;社会的自我,由个人所处的各种社会关系构成;最后是精神的自我,即仅仅自己知晓的内在生命的部分。詹姆斯还敏锐地发现了多重人格的问题。这本书体现出两种不同的心理学:一种是作为实证科学的心理学,研究那些能够被观察到的意识现象;另一种包括许多不同的意识状态或隐藏的维度,如精神的层面。这就为今天的超个人心理学的发展留下了空间。

  詹姆斯抛弃了还原论的立场而采取一种动力学的观点。1896年他作了一系列有关特殊心理状态的演讲,包括梦、催眠、癔病、多重人格、巫术、天才等等。詹姆斯追随的是著名的灵魂研究学者F. W. H. Myers,此人提出了当时最为全面的意识模型,包括从病态到超越的广阔范围。詹姆斯还善于接受关于人格和意识的非西方的观念,阅读了许多有关《吠陀》哲学的著作,并且了解有关瑜珈和静修的技术,也了解小乘佛教的理论与实践。他还支持有关的亚裔学者在哈佛作有关静修的演讲。詹姆斯还熟悉年轻的铃木大拙这位后来向西方系统介绍禅宗的著名日本学者。

  詹姆斯对精神心理学(psychology of spirituality)的最重要的贡献是他在《宗教经验种种》(1902)一书中对神秘意识的分析。这本书有三个观点特别值得重视:第一,宗教位于个体内部,就是说宗教的首要的也是最初的来源是经验。因此,詹姆斯关注的是活生生的个人的宗教经验。第二,对下意识(subconscious)的探索是通往转换经验(transforming experiences)之门径,就是说要研究宗教经验及其他神秘经验,必须从下意识或潜意识着手。在此需要指出的是,詹姆斯早就注意到欧洲大陆关于潜意识的发现,包括弗洛伊德的工作。第三,神秘经验的事实真相(the truth)只能通过其结果才能得到测量,如增进日常生活的道德和审美品质,改善人际关系等,詹姆斯就是通过结果来尝试测量宗教信仰的。詹姆斯认为神秘经验本身是我们常规的理解力所难以把握的,也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然而,尽管神秘经验往往持续很短的时间,可是它能够完全地将人卷进去,使人获得强烈的感受。

  詹姆斯说,我们通常觉醒的意识,仅仅是意识的一种特殊形态,揭开表面的遮盖物,就会显露出完全不同的各种潜在状态的意识。我们也许一生也没有觉察到它们的存在,但是,运用必要的刺激物,就可以将它们呈现。如何看待它们是一个问题,因为它们与常规意识之间缺乏连续性。然而,它们可能决定我们的生活态度,尽管它们不能提供什么规则;它们也可能展现一片神奇的疆土,尽管它们未能提供一张相应的地图。

  在方法论上,詹姆斯为心理学中的经验主义进行了有力的辩护,他称自己的立场为激进的经验主义。詹姆斯强调应该探讨鲜活的人类经验的所有方面。将心理学的研究限定在已有方法论所许可的范围内是不能容忍的。心理学的合理范围是人类经验一切现象。因此,詹姆斯宣称对灵魂现象、宗教经验等等的研究都是合理的。

荣格

  超个人心理学家虽然不认同心理分析,将其视为第一势力或第二势力,但他们所反对的主要是弗洛伊德派的正统心理分析,即还原论和决定论的心理分析,将超越体验(包括宗教体验)视为神经症症状的心理分析。但在心理分析内部,又有很多不同的学派,其中荣格学派与超个人心理学有密切的关系,以至超个人心理学家往往将荣格学派视为同道,无论在具体的学术活动还是在学术观点上,这两个学派之间都没有明确的界限,原因在于这两个学派都认同荣格。

  荣格在许多基本观点上都与弗洛伊德大相径庭。例如,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主要是一些本能冲动,如性、攻击、毁灭等等,荣格则认为潜意识主要是被现实所压抑的生命智慧,包括种系的智慧(集体潜意识)和个人的智慧(个人潜意识)。弗洛伊德认为宗教是一种集体神经症,荣格则认为神经症恰恰是缺乏宗教信仰的恶果。荣格在许多基本立场上都与超个人心理学家相一致,所以,他被公认为超个人心理学的重要先驱。

  荣格在1912年的著作《潜意识心理学》中强调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弗洛伊德认为他将潜意识归结为精神而不是性冲动,因而导致二人之间的严重分歧(Scotton,1996)。荣格的工作预示着今天超个人心理学的许多研究,他在这方面的主要观点包括:(1)心理发展应该延续至生命全程,并且包括意识的更高层面的成长。(2)每个人都有超越的潜能。(3)为领悟今天的临床问题而积极探索西方和其他文明的智慧传统。(4)康复和成长常常是象征或超出常规的意识经验的结果。荣格的贡献还在于,最早用精神病学的观点研究神秘现象,如非洲萨满、土著美洲人的精神生活、瑜珈、《易经》、炼金术、飞蝶(UFOs)等。

  荣格一生的自身经验具有明显的超个人色彩。他具有很鲜明生动的想像力,包括丰富的梦境,并且交织着许多神秘的体验。荣格上中学时,曾经因一个作文题目感到激动,并写出了一篇很好的作文。可是,老师却一口咬定荣格那篇文章是抄袭的,因为他断言荣格写不出那么好的文章。荣格无论怎么为自己辩护也无济于事,他为此感到十分气恼。然而,几天后:

  内心突然间一片寂静……仿佛由无数的星星和无边无际的空间所组成的一个广袤的世界触及到我,又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进入了房间——这是一位死去很久的人的灵魂,但它永远存在着,直到遥远的将来。(荣格,1965/1988,pp.114~115)

  这种体验使荣格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从而去分析导致他与老师之间发生冲突的人格因素。

  1902年荣格完成博士论文《论所谓神秘现象的心理学和病理学》。在苏黎世大学医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后,他到一家医院工作,在与精神病人接触中他发觉了潜意识的存在,并被象征的力量所吸引,进而去探索象征的起源和意义。1906年荣格开始与弗洛伊德通信,二人之间很快建立亲密关系,但终因观点冲突于1914年分道扬镳。随后几年,荣格陷入深沉的自我分析,在此期间,他写成的《超越的功能》和《关于死的七点说教》两篇文章具有明显的超个人取向。荣格在此其间还经常与一位内心的人物交谈,这个人物好比一位宗教导师(guru)出现在荣格梦中,荣格在花园散步时也能清晰地与他交谈,并从中得到许多指导。

  荣格创建了自己的分析心理学,他认为弗洛伊德的理论需要扩展到人生全程,要包括精神的发展问题,他怀着浓厚的兴趣比较不同文化中个体的精神成长模型。1944年荣格患心肌梗塞,体验到濒死状态,苏醒过来以后,他在病床上不时地体验到精神的影像,这对他晚年的思想发展有很大的影响(Scotton,1996)。

  荣格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的心灵(psyche),他将心灵与精神(spirit)和灵魂(soul)视为同义词。心灵就是个体的人格整体,他强调人格的原始统一性和先在整体性,不仅在理论上追求心灵的整体综合,而且在临床上要求恢复人格完整。心灵主要由意识、个体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三个层面构成。其中意识处于最高层,是个体所能觉察到的心理过程,并且以自我(ego)为中心,它的主要功能是适应环境。第二层是个体潜意识,由一些被遗忘、被压抑的个体经验构成,主要是一些情结。最深层是集体潜意识,是物种进化和文明发展所形成的心理积淀物,是经遗传而承继下来的祖先的经验与行为方式。例如荣格认为现代人怕蛇,是由于人类祖先丛林生活经验遗传的结果。如前文所述,荣格曾经将“集体潜意识”称为“超个人潜意识”。集体潜意识中充满了各种原型,即与生俱来的典型的理解模式,表现为具有象征意义的潜意识意像,原型往往以梦、症状、艺术形象和宗教仪式等象征性的方式表现出来。主要的原型有起掩盖真我作用的面具(persona),男人身上的女性特质阿尼玛(anima),女人身上的男性特质阿尼姆斯(animus),具有动物性特点的阴影(shadow),以及处于中心地位起着整合作用的自己(Self)。

  心灵具有一种作用于人生全程的固有的发展倾向,也就是个性化(individuation)的倾向。个性化的过程,是成熟的自我(ego)的继续发展,表现出超越个人的倾向。例如,一个从未表现出艺术才能的人到了中年可能想尝试某种艺术实践,然而,随着个性化的发展,他可能将其特殊的才能作为一种手段,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是为了社会、全世界和精神价值,就是说他不仅仅追求过去被压抑的潜能的实现。自我超越的个人倾听真正自己(Self)的声音,像荣格那样与内心的导师谈话,更多地是通过超个人的象征符号。这种符号可能来自个人的文化背景,也可能从心灵中自发的产生。它们传送巨大的精神力量,带给个人以超越的体验:敬畏、安宁和惊奇……这种符号包括曼荼罗、圆、星星和树等等。精神体验的证据可以在任何时代任何文化中找到,它是人性发展的正常现象,精神体验的缺乏倒是发展受阻的表现。

  所有的西方心理治疗都可以被看成是对自我为什么会痛苦和烦恼的原因的一种探索。什么是痛苦和烦恼的根源?自弗洛伊德以来,西方深度心理学将自我(ego)与潜意识联系起来来回答这一问题。自我疏离其深层渊源,结果导致不真实的存在、防御、收缩的意识。因此,痛苦和烦恼的解脱依赖于自我与其深层渊源的重新结合。荣格也是将痛苦和烦恼解释为自我与潜意识的分离,但是,对于荣格,潜意识既包含弗洛伊德所谓的伊底和情结,也包括集体潜意识的精神能量。集体潜意识中的原型包括圣子(the divine child)、伟大的母亲、处女、女巫、勇士、骗子、傻瓜、医治创伤的人、国王、王后、智慧老人等等。心理健康就意味着让这些原型在我们内部经过,由这些原型来组织我们的思想、感情和动作,从而定形我们的经验。而痛苦和烦恼则起因于只能识别少数原型,因而造成同一性和感情的压缩之感。例如,如果一个人在工作中的角色形象是严厉的上司,他的同一性也主要与这个形象相联系,甚至在他回到家里也不能让他的经验认同其他的原型,例如爱人、纯粹的孩子、傻瓜蛋儿……如果他只能扮演一个严厉的上司,即使在与孩子们玩耍或与妻子做爱时也是如此,那么他的妻子就是很受限制的,完整而丰富的生命感情、创造力和自发性也不能在他身上流动。荣格的理念就是开放地面对所有的原型或普遍的能量,让这些能量注入到我们的经验之中。

  荣格认为,自我在前半生的发展集中于外部世界和行为,做事、实现目标、形成一种独立的自我以达到对世界的某种征服或掌握。但到了中年,大约从35到45岁以后,成年的自我便开始感到疏远和缺乏意义,于是注意力开始转向内部。后半生的特点是聚焦于内在生活并弥补在前半生未得到发展的方面。例如,如果男性特质或心灵的“行动”方面在前半生占优势,那么女性特质或心灵的“存在”方面在后半生就会更占优势。如果一个人不听从这种内部运动,他(她)将经验到越来越多的痛苦、空虚和疏离。中年危机象征着自己(Self)的显现。随着自我感到越来越沮丧、不真实和对来自自己的潜意识能量的退缩,它会经验到一种死亡之感,只有发展到人格的更高的精神的层面,才能获得再生。

  荣格认为,西方传统中的神秘的方面和非西方的各种文化传统可能包含重要的有关人类心灵的知识。荣格的工作为一些被视为非科学的体系提供了心理学的经验的解释。例如,荣格不是关注以炼金术事实上的失败,而是炼金术士们寻求的金子所具有的心理上的象征意义。荣格还研读《易经》、《金花的秘密》、藏传佛教著作、铃木大拙有关禅宗的著作等等,并对这些文献进行心理学的阐释。荣格不满足于远距离地分析其他的文明,而是亲身去体验不同文明的生活,他考察了阿尔及尔、突尼斯、乌干达、肯尼亚、印度、以及北美洲的土著文化。他体验最深的要数印度教与瑜珈,他使西方精神医学家认识到这一传统的价值,而不是简单地将其视为迷信和神话。

  作为理论家和临床医学家的荣格,他关于整体和动力的观点、他对神秘经验的兴趣、他对经验中影像的象征意义的揭示、他关于中年危机的理论、他个人的精神体验,以及对非西方的文化有关精神与实践的关注等等,都为当代超个人心理学提供了启示。而且,荣格学派在当代的发展本身也是超个人运动的组成部分。


选自:郭永玉著《精神的追寻:超个人心理学及其治疗理论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2–70页。

参考文献:http://www.personpsy.org/Info/Details/1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