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西本的新荣格理论

  • 作者:郭永玉
  • 来源/出处:《精神的追寻》
  • 发布时间:2018-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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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前文所述,荣格通常被视为超个人心理学的重要先驱。在20世纪60年代,荣格学派还是一个小而孤立的思想溪流,对主流心理学很少发生影响。荣格学派的人倾向于遵循自己的规则,而被主流心理学视为非常遥远的边缘人物。但随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化的变迁,以及超个人心理学的兴起,荣格心理学在一个很大的专业背景中突然变得受人尊敬。荣格被后来的治疗家们“发现了”(Cortright, 1997,p.84)。

  随着荣格的学说进入主流,有一位理论家正在寻求荣格的学说与广阔的超个人领域的特定联系。他的名字叫沃西本(Michael Washburn)。他写了两本重要的著作:《自我及其动力基础》(1988)和《心理分析观点的超个人心理学》(1994),他将荣格心理学放在与维尔伯的模型对比的位置上。沃西本继承了荣格的模型,并对其加以修正,用超个人心理学的语言呈现出来。

  有一种理论,将世界精神传统划分为有神论的(theistic-relational)和非二元的(nondual),前者主要是西方基督教的传统,这种传统强调个体心灵与神的关系,当个体心灵割断了与神的联系,就会导致疏远、空虚和失落,解脱的途径就是通过灵修(spiritual practice),重建人与神的关系。后者主要是东方的传统,包括佛教、道教和Advaita吠陀哲学的传统,这些传统不承认有独立的至高无上的神,神被视为个体内部的一种力量或存在,如佛教所认为的,佛就在你我的心中(Cortright, 1997,pp.26~27)。这两种传统对超越的理解不同。什么是超越?维尔伯继承的是东方的非二元传统,他将超越的终极目标置于解除独立的自我而进入与梵天或佛性相联系的同一性中,超越即无我。沃西本继承的则是西方有神论的传统,在他看来,超越不是解除自我(self),而是将自我转换到一个更高的契合状态,超越是自我与其超越基础结为一体,融二者于一身。自我仍然作为心灵结构的一部分而存在,但由于它与其超越性的根源或动力根基相联系,它就不再是独立的了。它变成一个具有二元性的整合体的一个较小的侧面,即变成了一个二重联合体(dual unity)的一部分。到达这种整合的超越状态的途径包括沃西本所说的“超越性的退行”(regression in the service of transcendence)。即自我(ego)返回(退行)到前自我的(pre-egoic)潜意识的起源中,从而它才能与其本源相整合以达到超自我的(trans-egoic)状态。因此,我们可以将“超越性的退行”理解为超越性的回归。是复归到本源还是直线上升以寻求超越?沃西本主张前一种途径,维尔伯主张后一种途径。

  沃西本因此向维尔伯关于“退化与超越的谬误”的观点发难。维尔伯指责荣格犯了经典的“退化与超越的谬误”,他批评荣格将无私的忘我(超越)与婴儿的自恋(退化)混为一谈。

  但沃西本认为问题比简单的二择一要复杂得多。他承认荣格没有做退化与超越的区分,但他精炼了荣格的理论以显示前个人与超个人两种不同的水平实际上是同一潜能的表达。非自我的(non-egoic)潜能(动力基础)通过不成熟的或虚弱的自我(ego)表达时就是前个人的水平。反之,相同的非自我潜能通过成熟的、强大的自我表达就是超个人的水平。例如冲动是动力基础的前个人表达,当它在自我(ego)发展之后表达就变得富于创造性和自发性,成为完全相同的能量的超个人形式。动力基础保持不变,所改变和发展的是表达和体验这些潜能的自我(ego)。非自我的资源(动力基础)可能在自我发展之前被表达,从而显示出前自我(pre-egoic)的特征;它们也可以在自我发展之后表达,从而显示出超自我的(trans-egoic)特征。

  沃西本将中年危机(参见前文有关荣格的部分)作为自我回归到其起源从而走向超越的一个例证。在前半生,力比多朝向外在世界的方向流动,自我(ego)从集体潜意识(动力基础)中脱离出来,个人忙于应付外在世界,导向外在的成就,这时的自我通常不与内在的原型、情结和主体性接触。但到了中年,力比多的外向流动开始衰退,因而从外在焦点撤退,开始流回到源泉或动力基础,自我(ego)也转向内部,开始对外在世界失去兴趣,转向自身的主体性和潜意识。这种中年转向是回归到起源,使自我回到其最初的作为动力基础的本源所在。自我通过回归,重新与原型、自己(Self)联合而开始其个性化的过程。与此相反,退化是指自我未得到成熟的发展,因而倒退到与动力基础的原始的联接状态,即前自我(pre-egoic)状态,而成熟的自我与动力基础的联接则是新的联接,或者说是契合,这是一种超自我的(trans-egoic)状态。

  作为一个例证说明中年危机如何是一种“超越性的退行”,即回归,沃西本以16世纪神秘主义者圣约翰(St. John)为例。在《黑夜》一书中,圣约翰将黑夜之感描述为,一种枯燥乏味的、像在沙漠之中的感受,沃西本将此与力比多从外在世界撤回联系起来。生活及人际关系中的意义和快乐在丧失,过去令人满足的事不再令人满足了。圣约翰论及的感受包括:得到自知、感到自己的可悲和一些隐晦的冲动。沃西本将此视为遭遇阴影,犹如一个人被拖进潜意识深处,开始接触过去被禁止的思想和感情。

  随着枯燥乏味之感的持续,自我(ego)被去除防御机制,也被从外在世界拖走,在这一过程的某个时段就会出现欢乐、狂喜等肯定的精神体验。这种突破是与作为动力基础的精神能量的一种遭遇,现在它开始对自我发生更直接的作用。这时个人可能相信目标已经达到,开始经验到佛教中的最初的觉醒。但这只不过是沙漠中的绿洲,它不过是第二阶段的前兆,第二阶段是精神的更黑暗的长夜。

  随着压抑的解除,个人感到他(她)似乎沉没到一个黑洞之中,好像被一头大兽吞进黑暗的腹中(好像《圣经》中的约拿),被拖进更深的黑暗中。个人感到失落、孤独、被神和朋友抛弃。童年的对象关系的消极面如坏母亲和坏父亲,开始活跃起来。自我(self)感到被暴露于世界,他的坏的方面、无价值的和不道德的方面被每个人看到,这是解除防卫机制的自然结果。人在神面前感到赤身裸体。随着这一过程的持续,个人就会发现这不仅是他(她)所遭受的外在痛苦,而且是一种内在的过程。于是,个人会更加有意识地去面对在自己内部正在发生的事。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当一个人转向内部而不是试图逃避,就是在精神上再生(重建)的开始。在这个阶段,自我回归到童年时代,回归到个体的早期甚至种族的早期,这是作为超越过程开始的退行,是超越性的退行。

  自我(ego)开始欢迎并让位于其内部深处的潜意识力量,这标志着自我与非自我(nonegoic)整合的开始,而非自我是心灵的动力基础。逐渐地,肯定的情感和精神体验显现出来,童年对象关系积极面活跃起来,早期创伤开始康复。个人通过好母亲和好父亲的镜头体验世界,也感受到自我(self)的善良本性。消极的体验减退,积极的精神体验增加并稳定下来。超越性的退行得以完成。

  自我(ego)变得与其非自我的本源和谐相处,而不是被消解掉了,它现在将非自我体验为自己的更高生命。这是一种自我/自己(ego/Self)的整合状态,因为这是一种包含二元性的联合体而不是一种单纯的联合体。它是一种二而一(two-in-one)的状态,不仅仅是一。用沃西本的语言,这是自我(ego)与其动力基础的融合。用荣格的语言,自我(ego)现在开放地面对原型和潜意识的精神能量。

  对于荣格和沃西本,这就是生活的目标。荣格认为这种整合只能是近似的,决不能充分完成。沃西本则认为有人能达到这种整合,但非常少见。

  沃西本认为关于自我与超越的性质,东西方的观点基本上是不同的,这是逻辑的差异而不是程度或重点的差异。因此,一种融东西方取向于一体的整合的范型出现在超个人心理学中,前景不容乐观。

  沃西本与维尔伯在很多立场上都不一致,主要的区别在于他们所指出的走向超越的路径不同,对超越本身的理解不同,哲学解释也不同。关键在于,超越是指回归到本源还是直线上升以达到最高的超越境界,前者是回归式模型,后者是阶梯式模型。


选自:郭永玉著《精神的追寻:超个人心理学及其治疗理论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125页。

参考文献:http://www.personpsy.org/Info/Details/1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