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洛·梅晚年对超个人心理学的看法

  • 作者:郭永玉
  • 来源/出处:《精神的追寻》
  • 发布时间: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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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洛·梅当年对超个人心理学的批评,并写信给美国心理学会主办的报纸《APA Monitor》,反对在APA新设一个超个人心理学分会,致使超个人心理学家申请在APA新设分会的申请未能得到批准。这些事引起一些超个人心理学家对罗洛·梅的怨恨,而罗洛·梅则认为自己受到误解。希望进一步澄清他对超个人心理学的看法这件事,成为他晚年的一件大事。1991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罗洛·梅打电话给《人本心理学家》杂志的一位编辑,强烈地希望表达他对超个人心理学的看法。他说阅读詹姆斯的《宗教经验种种》使他重新审视自己过去有关精神生活重要性的看法,他希望能纠正他先前对超个人心理学的批评所造成的误解。他说,是时候了,该在整个心理学的背景下,用适当的看法来看待超个人心理学了。

  但这次电话后不久,罗洛·梅就病倒了,他做了脑外科手术,在医院一呆就是几个月。编辑以为他一定不能完成重评超个人心理学这一计划了。但他在康复期间仍然表示要完成这一计划,以致于编辑被他的精力和决心所震惊,并认为他手术后的康复简直是一个奇迹。他以惊人的毅力聚集精力以完成这一计划,看来这件事在他生命的这一艰难时期一直搁在他心里。但写作对他而言已经不可能,说话也很困难,罗洛·梅于是邀请他的朋友、人本心理学家和治疗家达妮(Jacqueline Larcombe Doyle)与他见面,在非正式的情境下向她谈了自己的观点,以便在正式的场合她能帮助他表达意见。第二天(1992年6月9日),超个人心理学家奎普勒(Stanley Krippner)应邀参加座谈会,并和他们共进了午餐。罗洛·梅与奎普勒和达妮的座谈录音经整理后,以《超个人心理学在整个心理学中的地位》(May,  Krippner,  & Doyle, 1992)为名发表在《人本心理学家》1992年第2、3期的合刊上。以下我将根据这篇文章,将一些主要的谈话内容加以转述。

  第一,关于罗洛·梅给《APA Monitor》写信的背景。

  罗洛·梅谈到他给《APA Monitor》写信的真实意图和相关的一些背景事件。据我理解,罗洛·梅做这件事包含有认知和情绪两方面的原因。

  (1)认知原因。罗洛·梅反复表示,他从未有意攻击超个人心理学本身。他的信被理解为对超个人心理学的攻击,使他感到十分惊讶,也使他受到了很大的伤害。罗洛·梅之所以说超个人心理学家们误解了他,是说他也认为应该研究超越性的或精神性的经验,并且他个人对这些经验也很感兴趣。他始终深切地关注着人类存在的精神方面和心理学的精神方面。

  但他反对的是,在超个人心理学界时有发生的这样一种用法,即利用超个人心理学作为回避研究现实的心理学问题的途径。有些超个人心理学家倾向于将现实的心理学问题抛到一边,而逃避到所谓更高的领域。他始终反对的是将心理学(不仅仅是超个人心理学)当作回避人的存在和生活问题的手段。罗洛·梅认为,一个人不能跳过当下的经验。例如,一个治疗家必须与当事人当下的生活经验保持一致。他不能跳过当下的复杂性,直接跳到精神性,因为发展既是当事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抗争的一切经验的联合,也是在这所有经验的联合中进行的。

  奎普勒补充说,心理分析有时也被当作逃避现实的手段。他还承认确实有一些极端的超个人心理学理论,倾向于促使个人脱离社会,促使个体脱离社会背景,脱离人性的抗争,不去面对重要的人类问题。奎普勒尖锐地指出,将一个人放在某种提高的水平上,实际上是剥夺了个人的人性。

  据达妮介绍,罗洛·梅反对心理学为适应现状服务,特别是当这种现状不人道或与治疗学相违背的时候。在他看来,教导人与现存的社会价值保持一致,或去适应难以接受的生活处境,对人类没有好处。对于超个人心理学,他感到有时它很容易使人热衷于追求高境界,而回避他们自己的自我水平上的问题,包括阴暗面的问题。也许通过超个人的方法,人们可以获得一种美妙的体验,如禅的体验。但为逃避人类存在的矛盾,而飞到美妙的世界,则是应该反对的。不难看出,罗洛·梅这里的意思是,心理学若为这种逃避提供方便,也就是为人们适应不人道的现实服务,因为在精神上飞到美妙的世界,现实的矛盾就被抛到一边了,至少是暂时被抛到一边了。而超个人心理学尤其需要警惕这种危险。显然,与其说罗洛·梅的这些批评是攻击,不如说是忠告。而且这种忠告不是凭空提出的,而是有所指的。罗洛·梅引述维尔伯的如下观点作为他批评的证据: 我们都在朝向伊甸园的方向成长。我们将越来越幸福,我们将从我们的困境中得到解脱。罗洛·梅说,这是不可能的,也不是我们所需要的。因为那样我们将不再是人。

  (2)情绪原因。由于罗洛·梅与某些超个人心理学家在认知上存在分歧,这种分歧一进入到现实的情境中,就会爆发情绪性的冲突。

  罗洛·梅谈到,有一天晚上,维尔伯来到他的房间,还有其他一些人在场,大家在讨论问题。罗洛·梅提出自己的观点,认为进步不是自动的。维尔伯中断讨论,说:“你的前提是错误的。”随即退出对话。罗洛·梅指出:“维尔伯不愿意倾听,似乎他的思想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不应该受到疑问。我们都在不断提问并且相互攻击对方的观点,以使这些观点经受磨砺。由于他的偏狭的行为的刺激,我写信给APA时可能很生气。”

  奎普勒似乎意识到这一事件的重要性,于是他进一步向罗洛·梅确证这件事是否发生在他写信给APA之前。在得到肯定回答后,达妮又向罗洛·梅确证他写信时是否有点激动,又一次得到肯定回答后,奎普勒意味深长地说:“罗洛,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并且你的热情不时会流露到你的出版物上。”罗洛·梅说:“恐怕是的。”我之所以说奎普勒这句话“意味深长”,是因为奎普勒是一位超个人心理学家,他这句话一方面是赞扬罗洛·梅的热情的性格,另一方面是要指出罗洛·梅不是在完全理智的情况下写那封信的。

  谈到这里,奎普勒将罗洛·梅对超个人心理学的态度进行了总结:“罗洛,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所要表达的是:第一,那封信比你现在觉得应该表达的方式显得情绪化了一些;第二,你对超个人心理学家的主旨(subject matter)并无异议,因为你对自己的全部成人生活的精神和存在的关注一直怀有兴趣,但他们的某些使用和某些实践使你感到不安。”

  谈话还涉及到超个人心理学家们对罗洛·梅的信的反应。罗洛·梅说他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激起了那些人对他的攻击。他被那些反击他的文章震惊了。

  以下是他们三位有关这个问题的对话(罗洛·梅、奎普勒和达妮分别用M、K、D表示):

 

  K:我的感觉,那是一种政治的反应。他们如此渴望获得自己的分会,这种渴望代替了清晰的思维、清晰的阅读和清晰的表达。我宁愿称其为一种膝跳反应(knee-jerk reaction)[1]。

  D:你的信发表后,我与Francis Vaughan[2]有几次简短的交谈,我知道他们感到需要作出反应,并且保卫他们的阵地,保卫超个人心理学这一萌芽状态的领域,他们在这个领域孵化、抚育,在那里有他们巨大的投资。

  M:那么,再一次告诉我,为什么他们需要保卫它?

  D:他们感到那是对这个领域的批评。

  M:是一种批评。

  D:……对这个领域。

  M:那是一种攻击吗?

  D:他们不是将其视为对一些个人的批评,而是视为对一种正在发展中的领域或思维方式的批评。所以,他们自然地感到消除这种批评的影响是很重要的。

  第二,关于什么是精神追求的目标。

  在超个人心理学中,“安宁”(peace)的状态被视为一种重要的收获,或者说是精神追求的目标之一。罗洛·梅则认为:当一个人得到安宁,他就不再是一个心理学家。他已经将现实丢在了脑后。人类存在的现实充满矛盾,其中包含着美、神性和其他非常积极的创造性的方面,以及这些积极方面与个人内心的恶和阴暗面的抗争。一旦你得到安宁,你将不再去抗争。你已经上升到超越人类的境界。

  奎普勒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观点,并举出荣格的话作为支持。荣格说:“你永远不会完成你的个性化,这是一种终生的努力和抗争。”奎普勒说,这种观点中包含着冲突,即个体总在成长,总在遭遇,总在处理矛盾,只要他还是个完全的人,就永远没有尽头。与这种观点不同的是,那些自认为已经得到启迪或福佑意识的人,他们可以扬帆起航,在以后的生涯中将不需要努力了!

  达妮指出,罗洛·梅有关焦虑的论述中有一个观点认为,生活中有一种最佳的焦虑水平,其目标不是安宁,而是压力与创造性的平衡。奎普勒进一步指出,以研究压力问题著名的Hans Selye(1974)认为压力并非总是消极的,还有一种积极的压力,一种最佳水平的压力。这种最佳水平的压力使我们保持有效的活动状态。

  达妮表示,安宁对她来讲不是一个清楚的目标,也没有吸引力。因为不知何故生命的骚动和不安就会在个人内部、在人际之间的冲突中发生,好像它们要为自己寻找生活的意义,这必然不是一个安宁的过程。

  奎普勒则从自己的研究中发现人生是一个辩证的过程,一个阶段有一个特定的主题,慢慢地他会失去对这个主题的兴趣进而会走到其对立面,然后他可能又发现这对立面也许应该适度,于是他就将这两个主题的最好的方面综合起来。他不会停滞在那儿,因为在随后的几年中,综合又会导致新的主题,他又需要继续下去。随着你不断地成长,你就总是处在这个辩证过程中、这个探险过程中。

  第三,关于如何达到高级的精神状态。

  罗洛·梅说,在维尔伯看来,我们将会朝着越来越完美的方向成长。一个人要做的一切仅仅是直直地坐着,这些好事将会自动地发生[3]。罗洛·梅说:“我一点也不相信有这种事。”如果一个人的人格朝着较少痛苦的状态进化,那一定是爱或艰苦的劳动所导致的。更高的状态不会自动到来,好事不会自动地发生。我们仅仅坐着,关注自己,心理的进化将会发生。不会有这种事。比如,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亚马逊河的生态将会迅速被毁坏。进步不会是自动的,没有努力,我们不会一天比一天好。

  达妮补充说,超越性的发展是通过个体的努力来实现的,这种努力来自个体内在的人格力量,而不是等待超越性降临到人的头上。如果我们对人性中的破坏性力量缺乏意识,不去密切关注和很好地控制它,那么,这种力量就会越来越大并会压倒我们。

  谈到詹姆斯,罗洛·梅说,詹姆斯总是对新的真理抱开放态度,《宗教经验种种》是一本了不起的著作。但詹姆斯并没有说,我们要做的仅仅是笔直地坐着,于是一切事情就会迎刃而解。

  第四,关于如何对待人性的消极面。

  罗洛·梅认为,在超个人心理学中,人性中的消极力量没有得到充分的处理,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人的人格中不免有愤怒和利己主义,消极的力量总是存在着,总是要人去与之战斗。当人格中的愤怒被否认和压抑就会出问题,阴影就会出现并失去控制。

  奎普勒也承认,在超个人理论中,一些诸如愤怒、悲哀和挫折等情绪没有受到重视。他们具体谈到了愤怒。罗洛·梅认为,愤怒可以是一种非常具有建设性的情绪。奎普勒回应道,愤怒可用于非常重要的目标,包括个人的和社会的目标,只要它被控制和明智地运用。例如对生态破坏的愤怒。没有愤怒,只是坐在那里说:“唉,这不过是报应。”或“这不过是命运……”现实就会向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

  除了愤怒,他们还谈到攻击性。罗洛·梅觉得超个人心理学否认攻击性是人格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攻击性没有受到重视,或者没有在理论上被置于合适的地位,它就有失去控制的危险。维尔伯有一个假定,即我们终将超越恶。但他没有强调,如果对恶不进行充分研究并保持警惕,我们并不能自动地超越恶。

  达妮补充说,消极状态往往孕育着随后的启迪状态。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和治疗家,需要评估当事人的每一种情绪,了解其对当事人的目标形成、选择和发展的意义。

  第五,超个人心理学在整个心理学中的地位。

  超个人心理学在整个心理学中的地位问题,是这次讨论的核心问题。但参加座谈的三位心理学家对此问题的看法表述不同,观点也有差异。当然,罗洛·梅是这次座谈会的中心,我们要特别重视的是他的观点,但了解另外两位的观点也是有益的。

  达妮倾向于认为,超个人心理学不是一种完整的心理学,而是其他心理学如自我心理学(Ego Psychology)的添加物,它探讨那些超出严格的自我心理学范畴的经验。当超个人心理学被暗示取代其他心理学,或将其他心理学按层次排列时,困难就出现了。换句话说,这样一来,超个人心理学似乎意味着更大的价值,意味着高高在上和超越的优点。这样就会发生争论。

  奎普勒分析道,许多人本心理学家可能会说:“是的,超越性的关注等等是心理学的一部分,但我们不应该将其置于心理学的中心地位,它们只是许多人类潜能中的一种,许多人类经验的一种。”而超个人主义者会说:“不,我们抓住这些比自我更大的经验,并将其置于我们的中心。”因此,奎普勒认为,超个人心理学与人本心理学的主要差异在于着重点不同。一些人本心理学家也对超个人经验、对指导性的比喻和其他超个人心理治疗技术感兴趣,他们也对濒死经验,对那些有神秘的、宗教的或超越性经历的人感兴趣。超个人主义者会说:“对,但这些正是我们的全部,也是我们正在从事的事业的核心。”一些人本心理学家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们既是人本的,也是超个人的。奎普勒并不认为二者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对他而言,人本心理学和超个人心理学仅仅是着重点不同而已。

  罗洛·梅认为,对超个人理论的追求,是因为人们总是试图逃避人类生活的狭小范围。精神的推动力总是存在的,但只有当人们的自我和人格已经有了相当的发展,才能为拥抱精神、为追求精神的动力打下良好的基础。这样它才不再是对日常生活问题的逃避。罗洛·梅的立场是,他并不反对心理学的第四维度——超个人。但如果它不是帮助人们面对现实生活的痛苦,而是帮助人们逃避现实生活的痛苦,就应该表示反对。

  罗洛·梅想知道人们将如何看待他对超个人心理学的观点。奎普勒说,总体上人们会对罗洛·梅的观点持开放的态度。但也会有两个极端,一些极端的超个人主义者将会对罗洛·梅说的话很不满意,而另一些极端守旧派的心理学家则会认为,对有关超个人或超越性的任何让步都是有害的(May, Krippner, & Doyle, 1992)。

  可以看出,罗洛·梅晚年[4]对超个人心理学的态度总体上转变并不大,他只是从早年反对超个人心理学转而承认超个人心理学。但他早年虽然反对超个人心理学,但并不反对心理学研究超越的经验。罗洛·梅晚年承认超个人心理学,但仍然对超个人心理学的实际研究成果,如维尔伯的著作抱有疑虑和批判的态度,这种态度在罗洛·梅身上实际上是前后一贯的。


[1]奎普勒的意思是说那些超个人心理学家的反应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而不是理性的反应。

[2]一位著名的超个人心理学家。

[3]这里,罗洛·梅似乎是在批评将静修作为通向精神之路这种超个人心理学的立场。

[4]罗洛·梅于1994年去世。

选自:郭永玉著《精神的追寻:超个人心理学及其治疗理论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45-255页。

参考文献:http://www.personpsy.org/Info/Details/1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