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伯对斯耐德的反驳

  • 作者:郭永玉
  • 来源/出处:《精神的追寻》
  • 发布时间: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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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耐德的文章发表两年后,维尔伯在《人本心理学杂志》上撰文回应了斯耐德的批评,文章题目为:《上帝是如此单调乏味:回应斯耐德》。维尔伯指出,斯耐德对超个人心理学的批评,尤其是对维尔伯的著述的批评,是存在论者对超个人论者的批评的典型。它和罗洛·梅等人对超个人学的批评有相似之处。维尔伯承认这些批评中有一些非常好的观点,但也认为这些批评显示出他们对神秘和超个人状态的误解。

  维尔伯认为,斯耐德对他的误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斯耐德很明显地表现出,“他没有研究我所有的著作——而他却批评我所有的著作”(Wilber,1989b)。维尔伯说斯耐德的批评主要引证于《并无界限》一书,而这本书是“我的一本流行的、非常概括而不够精确的书”,是在出版商的要求下写的一本通俗读物(Wilber,1989b)。维尔伯承认他这本书是存在一些问题,如对神秘状态的过分理想化。维尔伯指责斯耐德没有引证他的更成熟的学术性更强的著作,如《眼对眼》等。

  维尔伯说斯耐德的一些观点他是同意的,而且他的很多著作中已经包含着这些观点。“他的讨论因其没有认识到我和他的观点的相同程度而受到损坏”(Wilber,1989b)。维尔伯称自己曾经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并且一直在许多重要方面接受了存在主义的观点。但由于存在主义的固有缺憾和局限,如对无限和神圣的排斥(或至少是怀疑),使他接受了内涵更加丰富的世界观,这就是超个人。

  针对斯耐德的三点批评,即:超越意识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也是没有意义的;神圣意识是单调乏味的。维尔伯提出了针锋相对的立场:超越意识是可能的;是有意义的;它不是单调乏味的。以下是维尔伯从这三个方面所做的回应。注意维尔伯在这里用的是超越意识(transcendental consciousness)或神圣意识(divine consciousness),似乎在避免使用斯耐德所批评的终极意识(ultimate consciousness)这个概念。

  第一,超越意识是可能的。

  斯耐德说维尔伯所说的超越意识是不可能的,但维尔伯指出,斯耐德对超越意识有误解。超越是指每一个更高级阶段都超越并包含(transcends but includes)较低级的阶段,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否定并保持(to negate and to preserve)。但斯耐德等存在主义者以为超越就是完全抛弃或否定,他们忘了“保持(包含)这一层意思。“所有较高级的阶段都超越但包括、否定但保持了较低级阶段的所有基本关怀、需要、欢乐和痛苦”(Wilber,1989b,原文为斜体,即强调的语气)。这是神秘家著作中非常重要的一点。而斯耐德文章的参考书目中没有一种神秘家的著述,他从总体上批评了神秘家的世界观,但他没有查阅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著作。

  由于把超越等同于完全抛弃或否定,斯耐德等存在主义者认为超越意识不能处理地球上的问题,还尽力逃避生存现实的痛苦、不幸和压力,而且忽视了生命中的罪恶,等等。但实际上,许多超越论者,如耶稣、佛陀、老子、克利须那神、苏格拉底、柏拉图、奥古斯丁、帕斯卡尔等等,以及当代的怀特海、詹姆斯、荣格、马斯洛、马利旦等等,当他们瞥见纯粹的超越状态,或将自己沉浸于其中,他们常常用这样一些术语提及它,如“与神合一”、“与宇宙合一”、“令人入迷的统一”,等等。但在这些圣贤中没有一个人认为,超越意识能以任何方式帮助你从“存在的”或有限的世界中的义务中解脱出来,哪怕你一天24小时沉浸在超越意识中。耶稣的神秘意识并没有使他免于十字架,他的神性里就包含了承受痛苦,而不是绕过痛苦。

  因此,更高的发展意味着“超越但又包含”或“否定并且保持”,也就是说,虽然神圣超越的更高状态自身就是福,但并不能使你解脱,也不能使你绕过较低级的生存需要。圣徒和圣人的生活无一例外地证实了这一点。佛陀或许已经完全觉悟,但他还是要吃东西。人生来就有肉体(body),但心智(mind)得到发展后,并不意味着肉体就消失了。心智超越但包含了肉体,它并没有使肉体消失。以次类推,当灵魂(soul)发展起来,它超越但包含了肉体和心智。而当精神(spirit)发展起来,它又超越但包含了灵魂、心智和肉体,因此也就包含了所有的需要。圣人也要吃东西,要说话,要推理,也会担心、受伤和害怕。

  斯耐德的批评集中于超个人的“否定的”这一方面,而忽视了“保存的”这一方面,他极为错误地解释了超个人的立场。

  维尔伯表示,尽管斯耐德的批评只针对《并无界限》这一本通俗性的书,但就连这本书他也有误解。维尔伯说,他在该书中讨论的是boundaries而不是lines,前者的意思应该与障碍(barriers)联系起来,这本书对如何克服各种障碍进行了通俗易懂的解释。至于lines,如身体与外部世界之间的line、自我与本我之间的line等等,这些lines是绝对必要的(维尔伯说他在书中反复说明过这一点),但如果这些lines变成了严格的boundaries,就变成了障碍(barrier)。

  斯耐德有关要突破一些必要的界限是困难的也是危险的这一观点,以及他对有关神秘经验的心理病理现象的分析,还有,神秘家也会受到很多限制,不可能完全超越现实的规则和责任等观点,维尔伯表示,他基本上是赞成的。

  斯耐德批评维尔伯的理论不仅与一些哲学和心理学理论以及他自己的理论有矛盾,也与不信终极真理或绝对真理的现代科学和哲学趋势相矛盾。维尔伯认为自己已经广泛地吸收了各种哲学、心理学和科学的观点,但这些学者还走得不够远,他们还有许多显而易见的局限和束缚,“所以我‘超越并包含’了他们的观点”,并且吸收了一些更卓越的理论家特别是神秘家的观点(Wilber,1989b)。斯耐德认为维尔伯因此表现出自相矛盾,而维尔伯却说这正是存在主义者认为超越就是简单否定而不包括继承的看法的典型例子。至于神秘学常说的“绝对真理”,与现代科学或哲学的“绝对真理”的意思是不一样的。“真理”,对现代科学或哲学而言,只能应用于对事物的命题,而不能应用于事物的真相或体验。神秘事件不是命题而是体验。斯耐德误解了神秘主义的这一简单而又重要的观点。

  第二,超越意识是有意义的。

  斯耐德说,我们需要更多的人类英雄,不需要那些声称能接触到宇宙终极的神。我们需要那些脚踏实地,能为家庭、爱人、朋友和现实的社会改善而承担责任的人。“神”会为这些问题烦恼吗?维尔伯认为,这些话再一次表现了斯耐德对超越的误解。“神”当然会关心这些问题,尽管这些问题处于较低的层面上,但它们也是超越者(“神”)内在的构成部分,超越者复杂而丰富的内在世界包含着这些问题。他们还是要吃饭、睡觉、喝水、工作、劳苦、交往,要看他们的同胞辛苦工作,忍受痛苦。他们不仅仅是在看,其实他们是完全沉浸在其中。他们主要是被一种极深的怜悯所驱使,是对整个世界及所有受苦者的怜悯,因为他们是痛苦的现实生活的过来人,并且仍然深深地、仔细地并且痛苦地感受着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依旧是他们的复杂个体的一部分。除此之外,他们又经常会有神圣的福佑、爱和出神的体验。但是,这种体验是伴随着那些较低的情感体验,而不是取代它们。

  神秘体验往往同时包含较高水平的福佑、“空”和较低水平的具体的痛苦。因此,超越者的痛苦是极度的痛苦。看看耶稣、惠能,还有今天的特里萨妈妈(Mother Teresa),等等,这些人正好是在这个世界中工作的“神”。他们恰恰是在为这个世界工作,并且创造了历史。如果必要,为了所有人类甚至所有有感知的存在的福祉,包括社会的、自然的、物质的、身体的和宗教的福祉,他们愿尽其所能,包括奉献生命。这些成千上万的“神”生活在这个世界中,他们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第三,超越意识不是单调乏味的。

  斯耐德自己承认没有神秘体验,就简单地认为它暗淡无趣。这就是他的观点的症结所在。

  斯耐德给的一些反对意见又是基于对“界限”(boundary)的误解之上的。他说,事实上界限是必要的,而且界限使人有活力,等等。维尔伯表示自己其实是赞成这些观点的。至于“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不可能完美”。斯耐德以此批评维尔伯,维尔伯反驳道:斯耐德的观点“几乎是直接引用我的书。无论如何,我完全赞成: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不可能完美。斯耐德始终忽视了 我与存在主义的深刻联系”(Wilber, 1989b)。

  斯耐德说:“我怀疑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们怎么会有动力。”他说的“这样的世界”看来就是他误解了的神秘世界。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中,人们完全迷失在纯粹的不朽中,等等。他再一次忽视了神秘主义的基本定义,用禅宗的译文来说就是:“多么奇妙,多么神秘!我砍柴,我挑水。”

  维尔伯一再强调的是,神秘家在他们自己的个性里混合着所有基本的存在水平,再加上一两个明显高一点的水平(即超越的水平,斯耐德也承认有超越的水平)。因此,神秘家比一般人的动机更多,而不是更少。那么,以神秘家的标准来看,斯耐德的世界才是暗淡无趣的。

  斯耐德问道:维尔伯及其他超个人思想家,能否向我们显示不朽、完美和完全的超越究竟是如何有助于人的?维尔伯则说,他在以前著作中,已经从个体发生和种系发生的角度,论证了超越是如何并且为什么在成长和发展的各个阶段能对人有所帮助,并指出,如果这种超越被中断,那么恐怖的感受就会代替已经发展起来的满意感。超越之所以对“现在”是有益的,是因为超越本身就是这个世界进化、成长和发展的机制。如果你重视成长,你就会重视超越。进化就是通过自我超越达到自我发展。进化在保存、完成和满足那些较低的方面时,又向我们展示了那些发展得更多更好的世界或方面。

  斯耐德说,要批评神秘体验,这种体验的直接经验对他而言并不是必须的。维尔伯的反驳是,斯耐德的态度好比当年的神父拒绝看加俐略的望远镜。那些神父自认为不必要看望远镜,就知道加俐略是错的。维尔伯对斯耐德说:“看看沉思的望远镜吧。”要用静修的体验来检验命题。否则,你就不具备所有的背景和必需的体验,不具备所有的数据或理解来对这一领域做出明达而扎实的批评和分析。你告诉我们,你不相信我们对自己的体验的报告,或者你说那对你没有意义。但你没有亲身体验是不能很好地评价该体验的,对不对?如果你严肃地试试静修,然后与我们分享你的体验和领悟,那我们将洗耳恭听。

  或者你有直接的真正的神秘体验(如詹姆斯所描述的一样),或者你没有这种体验。如果你有,你就可能成为超个人论者;如果你没有,你就可能是存在论者。这两个阵营显然彼此的意见不同,所以,他们各自发展了一套理论来阐述对方阵营的错误。存在论者说,无限—不朽的精神这种信念是一种防御机制,是对死亡恐惧的防御。超个人论者说,的确有这种情况,但并不总是如此。存在论者没有认识到这些特殊的情形,是因为你们有防御机制:对精神、对超越你自己的恐惧的一种防御。但是,你属于哪个阵营完全依赖于你的体验而不是逻辑争辩。

  斯耐德说,如果这种水平是“人头马”的,那就由它去吧,因为尽力超出这一水平是没有价值的。维尔伯说,的确,由它去吧。

11.3.3 对回应的回应

  在刊登维尔伯这篇反驳文章的同一期杂志上,斯耐德也发表了他对维尔伯的反驳的反驳(Schneider,1989)。斯耐德仍然坚持他先前那篇文章的基本观点,并抓住终极意识这个概念不放。他认为:(1)“终极”主张不能用那些超越了存在水平的术语来定义;(2)“终极”意识不可能与具体的现实的关怀不矛盾;(3)“终极”意识不能被科学地证实(包括现象学的或解释学的证实);(4)历史上的圣人并不能很清楚地与心理疾病患者相区别;(5)生活的动力不可能与完满的状态不矛盾(在斯耐德看来,既然已经获得了完满的终极意识,哪里还会有生活的动力)。

  维尔伯也继续对斯耐德的这篇回应文章做了回应(Wilber,1989c)。显然这种争论不可能有最终的结论或胜负。正如维尔伯所说,存在论者与超个人论者这两个阵营显然彼此的意见是不同的,所以,他们各自发展了一套理论来阐述对方阵营的错误。


选自:郭永玉著《精神的追寻:超个人心理学及其治疗理论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64-271页。

参考文献:http://www.personpsy.org/Info/Details/1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