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艾理斯的这篇火药味很浓的文章，三年后才引起超个人心理学家的反击。维尔伯，这位多产的擅长理论的超个人领域的领袖人物，终于在同一种杂志上撰文反击艾理斯，文章的题目是《让我们用核武器对付超个人主义者：答复艾理斯》(Wilber,1989d)。

　　维尔伯说艾理斯试图用RET将世界从宗教和心理的狂热以及核战争的危险中拯救出来，可是艾理斯对宗教和非RET的心理学的攻击是错误的、不合逻辑的和绝对论的。维尔伯指责艾理斯荒谬地将具有超越性的哲学家，如柏拉图、佛陀和老子，随便地与希特勒混在一起。他认为艾理斯没有读过一篇超个人的文章，却如此广泛地误传超个人心理学，这才是伪科学、教条主义、绝对论。

　　第一，逻辑实证主义的局限。

　　维尔伯批评艾理斯坚信只有逻辑实证主义才能将世界从核毁灭中拯救出来。逻辑实证主义假设经验数据及其逻辑关系是惟一可证实的或可证伪的，因而是科学的。所以，艾理斯再三指出，可以用逻辑的和经验分析的方法教育那些盲目信仰者，科学地批判他们的信仰，从而使他们放弃错误的思想。艾理斯将科学的或经验分析的方法视为获得知识的最佳途径，而排除了通向知识的其他途径的可能性。

　　维尔伯认为，首先，逻辑实证主义虽然有少量很好的观点，但从总体上看，它是一种还原论的和狭隘的世界观。它明确地将文学、艺术、大多数的哲学和宗教、社会学、神话、内省的心理学甚至历史都置于知识的范围之外，因为它们不符合严格的经验证实原则。如果它们希望符合逻辑实证主义，就必须排除目的、价值和意义，因为这些东西不能用经验证实或证伪。但已经有很多心理学家指出，这种世界观是不能被接受的。

　　其次，逻辑实证主义作为一种世界观是自相矛盾的。它认为只有能被经验证实的命题才是真实的。不幸的是，这个命题本身就不能被经验证实。因此，这个命题本身就不是科学真理，它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惟科学主义。艾理斯居然指望这种东西能够拯救世界！

　　最后，逻辑实证主义隐含着绝对论的立场。实证主义者认为，没有绝对真理。实证主义企图将绝对还原为单个的要素，使其变成相对的，但它这种理论本身例外。艾理斯说，科学拒绝教条、确定性、终极和绝对，它只有试验性的和可修改的假设，它从不将“事实”(fact)视为无可置疑的。但这个命题不是试验性的和不确定的，因为艾理斯的这个真理是绝对的。

　　第二，艾理斯的绝对论。

　　艾理斯真诚地相信，自己是理性的，可是他的惟科学主义却是不合理性的。确实，艾理斯说得对，绝对论的信徒往往是狂热的，艾理斯自己也不例外。例如他的防止核毁灭的计划，包括用RET的原则去教育将近30亿全球人口(1986年)。维尔伯反问：如果全世界有99.99%的人拒绝学习RET，我们应该强迫他们去学习吗？按艾理斯的逻辑，回答是肯定的。因为极少数的非理性主义者一旦掌握了核武器，就可能毁灭全人类。

　　第三，宗教和神秘主义的性质。

　　维尔伯指出，在艾理斯看来，宗教似乎是一种疾病，应该不惜一切代价给予治疗。可事实上，那些伟大的宗教圣贤如佛陀、耶稣、老子对人类历史的进步一直发生着巨大的影响，而且他们代表着人性发展的最高水平。汤因比、托尔斯泰、柏格森、詹姆斯、马斯洛等等著名人物都指出过这一点。

　　大多数宗教都有绝对论的倾向，但神秘主义例外。在神秘主义者看来，绝对精神不能被任何一种词汇、概念或教义所表达，所以，神秘主义没有教条，也不会声称哪一种描述现实的方式是最好的或惟一的。大多数神秘主义者都一致主张，现实大于任何我们可以用来把握它的描述或方法。根据佛教的观点，我们可能犯的最大错误往往是教条主义地信仰。因此，神秘主义者一直是最宽容的。他们对不同的宗教信仰特别宽容，因为没有一种特定的宗教能够包含全部。历史地看，越是神秘的宗教越倾向于避免战争，如佛教、道教、吠陀、苏菲教；反之，越是教条主义的宗教越倾向于战争和侵略，如基督教、伊斯兰教和惟科学主义等宗教的某些方面。佛教在其2500年的历史中没有发动过一场战争。在佛教中，当师傅被问及什么是绝对的真实，他仅仅以沉默来回答。

　　 神秘主义依靠的是直接经验的确认。事实上，它的方法是实验的(就这个词最严格的意义而言)。一个人不是得到一套现成的信仰，而是一套开放性的指导。所以，有人指出，东西方神秘主义都倾向于，在经验科学的基础上结盟，以反对经院主义的宗教，因为神秘主义和科学都依靠直接经验和证据，而不是教条式的宣言。艾理斯将神秘主义等同于狂热，他不知道神秘主义的学术含义是什么，似乎在他眼里，神秘主义就是宗教狂热。要知道，有宗教的狂热，可是也有科学家的狂热，如为法西斯服务的科学家和医生。可是，自古以来这两种狂热与神秘家极少相关。在神秘家看来，没有什么教义或教条能使他们狂热。维尔伯赞成艾理斯的这种观点，即任何种类的狂热对于现代社会都是巨大的灾难性的威胁。但不能将真正的神秘主义与狂热混为一谈。

　　世界上伟大的神秘家，不仅包括宗教导师，如耶稣、摩西、佛陀、老子、惠能等，而且包括一些最伟大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和心理学家，如苏格拉底、柏拉图、谢林、黑格尔、贝克莱、怀特海、维特根斯坦、胡塞尔、海德格尔、克尔凯戈尔、詹姆斯、荣格、马斯洛等等。科学家中，明确地自称有神秘的或超越性关怀的人包括牛顿、凯普勒、爱因斯坦、海森堡、普朗克、鲍利、爱丁顿等等，这还仅仅是物理学家。难道可以将这些人与希特勒和恐怖分子相提并论？因为在艾理斯看来，一个人越是超越的，就越有可能给我们的世界构成威胁。

　　的确，有一些(不是全部)神秘家论及来世、因果报应和轮回。艾理斯认为相信这些观点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包括暴力，如果有可能他们也会诉诸核武器。但稍微了解一下这些概念就知道，它们实际上是一种严格的道德体系的基础。这些概念意味着，你的一切行为都将得到奖励或惩罚，死亡不会将这种规则一笔勾销。如果有来世或轮回，因果报应将追随着你。许多相信这些观念的东方人连昆虫都不杀，更不用说杀人。

　　第四，超个人心理学的性质。

　　维尔伯说，艾理斯文章中最令人恼火的部分，是他对超个人心理学的描述。艾理斯用4个假设定义整个超个人领域，他甚至没有说只是部分超个人主义者持这些假设，他的意思很明显，是说所有超个人主义者都相信这些假设。但维尔伯说，据他所知，没有哪一个超个人主义者相信艾理斯的这些假设。他举出的两个所谓超个人治疗的的例子，从未被主流的超个人理论提起过，怎么能成为超个人心理学具有狂热或非理性倾向的罪证呢？艾理斯断言，这种非理性的观点很容易将超个人心理学家引向反社会的行为，但艾理斯没有，也不可能举出，哪怕一个自称是超个人心理学家的人，从事过恐怖活动或反社会活动。除非詹姆斯、荣格和马斯洛曾经秘密地轰炸过轮船。

　　维尔伯对艾理斯所提出的超个人心理学的4个假设一一做了改正：

　　关于绝对本体。维尔伯指出，实际上，严格的超个人主义者主张不能确定地说绝对本体存在还是不存在。因为断言绝对本体存在还是不存在，就是二元论的或教条式的概念化的，而现实(reality)是不受教条束缚的，或不可限定的。他们大多数不认为能将现实置于任何教条中，无论是如何精致的教条。

　　关于超个人心理学家相信来世和轮回，并断言已经得到经验的证实。维尔伯指出，他的确不知道有任何超个人心理学家认为轮回已经得到经验的证实。有些人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可知论者。有些人是相信轮回的，但他们并不认为能得到经验的证实，而且他们肯定不会用核武器迫使你去证实它。

　　关于“一切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事物都合并(merge)到一个基本的整体(unity)”。维尔伯认为，这是不懂超个人心理学的人所产生的共同的误解。事物不是合并到一个整体，好像它们被熔化或融合到一起。而是一切事物在保持它们自己的完整性的同时，也被视为一个更大的或基本的整体的一部分，常常被表述为“群体中的统一”(unity-in-diversity)。这种描述无论在当代物理学还是在真正的神秘经验中都是很普通的。对于神秘家来讲，这种经验的结果是尊重一切生命和一切存在，因为每个个体都表达着神圣的整体。

　　关于超个人心理学主张放弃科学，我们就能达到完美的状态。维尔伯认为，超个人主义者并不想放弃科学，他们只是不想把科学变成宗教。实际上，大多数超个人主义者都非常赞成科学，并且希望尽可能发挥科学的精神，即一种诚实的、完全的、开放的研究态度。至于艾理斯以格罗夫等人的研究为例，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自从Franz Alexander在1931年将禅宗视为一种紧张性神经症的退缩(catatonic withdrawal)以来，还没有过如此无知的描写神秘主义的文字。

　　第五，问题宗教。

　　在艾理斯的陈述中确实隐含着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即确实存在着有问题的和可能具有破坏性的宗教及其世俗化的运动，如何才能识别它们？实际上，关于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研究和理论，其中大多数恰恰是超个人主义者所做的，如Anthony等人的《精神选择》(Anthony， Ecker， & Wilber， 1986)和维尔伯的《眼对眼》(Wilber， 1983)。超个人心理学主张将退化的前理性状态与较高发展水平的超理性状态区分开来。事实上，艾理斯文章中的所说的那些现象属于前理性的冲动，不是超理性的境界。由于前理性和超理性状态都是非理性的(non-rational)，所以，在无知的人看来，它们是相似的甚至相同的，经常将它们混为一谈，这种错误被称为“退化与超越的谬误”(pre-trans fallacy)(Wilber,1989d)。

选自：郭永玉著《精神的追寻：超个人心理学及其治疗理论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75-280页。

参考文献：http://www.personpsy.org/Info/Details/1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