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谦:致敬那个年代的“靡靡之音”--为纪念邓丽君逝世25周年而作

  • 作者:欧阳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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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0-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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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历翻到5月8日,这是邓丽君逝世25周年的祭日。不由自主地耳边就出现了幻听觉: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这一首首“靡靡之音”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发生“温柔革命”的年代。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君粉”(套用一个流行语),我想应该为当时唱响中国大地的邓丽君记上一笔,从心底致敬那个年代的“靡靡之音”。

  我在想,如果当年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没有进入大陆,如果我们当年没有受到“黄色歌曲”的精神污染,我们的情感结构会不会发生变化?我们会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Listen to it , feel very good,流行音乐流行歌曲难道就有这么大的力量吗?听听“黄色歌曲”就能将我们本来坚硬的心变得柔软起来吗?确确实实在那个压抑的年代,听起来软绵绵情依依的“靡靡之音”似乎有着一种摧枯拉朽般的感化力。“抒女性之情,解男性之闷”,邓丽君的歌声正是以她特有的情调穿透力,唤醒了我们已经变得麻木的身体和主体。爱情亲情友情人情,所有受到压抑的人性情感一时间得以“乘着歌声的翅膀”,在那种慢四慢三的旋律节奏下面开始松动开始摇晃开始张扬。

  这里让我们回到1978年的神奇时光: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历史诡计,两个姓邓的中国人(一位是当时的中国领导人邓小平,一位是唱响台港东南亚及华人世界的台湾歌星邓丽君)拉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幕。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正是由于邓小平(“老邓”)的“白猫黑猫论”开启了中国大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体制革命”,而邓丽君(“小邓”)的“靡靡之音”所开启的“温柔革命”,则是触发了我们回归正常人性的内心渴求。据说,在当时民间就有“白天听老邓,晚上听小邓”的顺口溜。耳朵的革命与肚子的革命一样重要。如果说肚子的革命在于解决温饱问题,在于发家致富民富国强,在于社会经济繁荣,那么耳朵的革命则在于解决情感问题,在于形成新的感受力,在于身体的释放和主体的解放。从一定意义上说,只有身体释放了,主体也解放了,社会变革才是真正彻底的。“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嵇康语),这是我们老祖宗早已知晓的人世道理。

  当一个社会或一个时代不让人公开地和放肆地谈情说爱(要不然就扣上生活作风问题的污名甚至判以流氓罪),甚至不让人自然地表露亲情友情人情(只能讲阶级感情同志感情),以至于人们穿衣戴帽吃喝拉撒睡都要整齐划一,可想而知这个社会或这个时代对于人性的压抑到了何等程度。大凡经历过的人都能回忆起那个不堪回首的蹉跎岁月:无论是社会生活还是个人生活(个人生活其实已经被挤压到几乎为零),都是在提倡坚硬反对温情,号召粗糙拒斥优雅,肯定斗争否定甜蜜。除了留给你一点“生殖冲动”用来繁衍后代和劳动力(结婚也成了一种革命事业),抓革命促生产就是生活的全部。现代革命样板戏里面塑造的英雄人物差不多都是单身,即使有一个家庭要么男人不在家要么没有娘要么祖孙三代都不是亲的(红灯记里,“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爱情亲情友情人情就这样遭到查封和堵截,于是情感生命就要寻找表达的空间。

  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大约是在1978年的夏秋之际开始传人大陆的,最开始的登陆点应该是在广州和上海这样的沿海大都市。慢慢地,邓丽君所唱的《甜蜜蜜》、《小城故事》、《夜来香》、《月亮代表我的心》、《千言万语》、《路边野花不要采》、《何日君再来》就流行开来,大街上戴蛤蟆镜穿喇叭裤的青年人拎着盒式录音机里面播放着邓丽君招摇过市,歌厅录像厅重复播放着邓丽君,大小商店为吸引顾客营造气氛也播放着邓丽君,许多人在家里播放着邓丽君精选歌曲。于是邓丽君的录音带成为畅销品,甚至成为广东福建等地婚嫁的聘礼之一。

  跟着邓丽君的歌声跳舞,更是那个年代举办周末舞会的热烈场景。无论是校园还是机关,无论老少都热衷于举办舞会参加舞会。因为只有在舞会上,男生女生才可以合法地和近距离地与异性手拉手、面对面,才可以与自己心仪的那个人在舞步中相拥。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应该说是最适合伴舞的。因为歌曲中的那种缠绵,那种倾诉,那种优雅,那种柔软,那种温婉,那种醉意,显然具有一种令人融化的情调力量。四处都飘荡着“干了这杯再说吧”的情意幻想,这种幻想似乎在告诉我们生活的某种意义。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听着邓丽君,让我们起舞,让我们离开忠字舞去跳交谊舞。在美妙歌声的触发下,我们开始向往美酒和咖啡,我们不再想过那种“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日子。

  一种柔情似水的歌声浸入了坚硬的时代,一种幽灵一般的情色唱诵游荡在大陆的上空。“邓丽君效应”自然引发了某些人的神经紧张。于是就有了1979年中国音乐家协会召开的“西山会议”,一些音乐界的大佬将邓丽君的歌曲定性为“黄色歌曲”,担心其“靡靡之音”会破坏社会主义的精神基础。1980年,《北京晚报》刊发多篇文章,直接批判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干扰实现四个现代化,尤其点名批判了其中的“何日君再来”。最为奇葩的是1982年人民音乐出版社组织编写了一本《怎样鉴别黄色歌曲》的小册子。我当时似乎看到过,只是现在完全忘记这本小册子是如何鉴别黄色歌曲的,其判别的标准是什么呢?男女爱情就是黄色的?还是曲调软绵就是黄色的?是不是唱美酒加咖啡就是黄色的?还是唱人生难得几回醉是黄色的?这种柔软的歌声在这些人看来如同洪水猛兽,是不是也正好反证了这种音乐的强大解放力。

  这种柔软的歌声逐渐软化了坚硬的中国大地。邓丽君的影响绝对不只是开启了大陆流行歌曲新时代那么简单。她所唱的那些歌曲(据统计她用中文粤语闽南语日语等唱过上千首歌曲)释放了大陆男男女女的情感渴求。“十亿个掌声”映照了她的这种“柔软的力量”。当时西方媒体注意到邓丽君在大陆掀起的“温柔革命”,报道了邓丽君在大陆的影响。1984年《纽约时报》曾报道并评论说邓丽君的走红是因为她用温柔的歌声融化了大陆长久以来政治上的冷漠与教条,适应了大陆百姓寻求梦想的浪漫情怀。1986年,《时代周刊》将邓丽君评为“世界七大女歌星”之一,特别强调了她那天真无邪的嗓音和抒情感伤的风格。

  社会变革是一种合力作用的结果。只有经济制度的改革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社会情感结构的改变,或者说是人的感受力的改变。音乐歌声当然不能直接改变社会,但是它们可以通过改变人们的情感结构来改变社会。说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中国,这应该是没有夸大其词的。正是她传进大陆的“黄色歌曲”直抒了人性的东西,释放了人情的东西,其“温柔革命”不啻是一场触及灵魂深处的社会变革。我这里只是强调了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作为一个时代的情感表白,为那个年代的社会解冻助了一臂之力。当然,她所唱到的那些经典歌曲还是一种跨越了时代的经典。

  时至今日,邓丽君的歌声依然为人喜欢。尽管在90年代之后,大陆流行音乐有了摇滚和民谣等风格选择,流行歌曲也有了来自东西南北的大混搭。尽管我们可以说邓丽君的歌曲很简单很通俗,没有高超的乐理和演唱技巧,其中的歌词也太浅表太浓情,不过她确实唱出了生命情感的某种旋律和节奏。于是人们还在继续听邓丽君,继续唱邓丽君,继续模仿邓丽君,继续说道邓丽君。事实上对于个人而言,时不时听听邓丽君的“黄色歌曲”,至少具有一种放松身体情绪的治愈效应。无论如何她的“靡靡之音”可以让你闻声起舞,可以让你如同沐浴在温泉之中。最后用邓丽君经典曲中的一些歌名以致敬那个年代的“靡靡之音”:

每当花开,

阵阵春风柔,

望春风,

一片落叶,

我心深处,

千言万语,

但愿人长久,

恰似你的温柔。


作者欧阳谦,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有法国哲学、文化哲学、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等。著有《人的主体性与人的解放》、《20世纪西方人学思想导论》、《主体的解释学—当代法国哲学思想引论》、《文化与政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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