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需要捍卫市场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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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3-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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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2022年度和讯网财经中国年会

在12月19日举办的2022年度和讯网财经中国年会暨第20届财经风云榜上,《财经》杂志总编辑王波明与经济学家张维迎围绕中国经济,展开一场精彩的对谈,推荐阅读。

王波明:从三驾马车(消费、投资、贸易)的角度,您对明年的经济增长有什么样的看法?

张维迎:这是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对明年经济的看法。我觉得比较悲哀,有那么多聪明人在思考明年、下半年、下个季度、甚至下个月怎么样,我们老是被短期的问题牵着。当政策着眼点是下个季度或者下个月的时候,带来的长远结果恰恰是坏的。我们在这上面浪费了过多的时间。

第二个问题,我批判用三驾马车的方式分析经济问题。大家都知道,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是从总需求的角度思考经济增长问题,但这基本上不会带来好日子。经济真正发展得很好的时候,大家思考的不是这些问题。

消费和投资是事后统计出来的数据,统计国民收入中有多少比例是用于消费和投资,如果倒过来把它们作为推动经济增长的方式,就完全本末倒置了。这一点我已经重复强调了十多年。

消费本来是人类生产的目的,现在居然变成生产手段,为了保生产而促消费,消费就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再看投资,投资的目的是为了生活的改善和未来经济的发展,有好的投资才有技术提高和生活改善,但现在是为保增长而投资,那具体投什么就无所谓了,只要用钱砸出数据就行

再比如贸易,按照三驾马车理论,只有出口大于进口,贸易才能带来经济上的增长。如果进口大于出口,贸易对经济增长的贡献是负的。国家统计局出版的统计年鉴里,专门有一个统计,三驾马车对GDP的贡献占比情况,贸易的贡献有时候为负,出现负数就是因为贸易逆差。按照这个理论,我们可以把贸易都取消掉,因为这样至少不会给经济带来负增长。而贸易真正的好处是让每个国家的相对优势、比较优势得到发挥,促进分工进一步深化,激发出人们的创造力。

所以,当我听到大家都用三驾马车来分析中国经济时,我特别不舒服,用数学公式、统计恒等式来倒推该刺激多少,很荒唐。我们成天倒过来想问题。

王波明:我们预计今年全年GDP增长将在3%左右,未来如何让经济潜力释放出来,肯定离不开企业家的努力。但不可回避的问题是,现在企业家缺乏信心,如何让企业家重拾信心?

张维迎:光说大家要有信心很容易,但做起来不容易。有时候空话说了一堆,不一定能鼓舞大家的信心,实事只要做了一件,就能提升大家的信心。最重要的是如何创造一种体制环境,包括舆论环境,使企业家觉得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十多年前我讲过一个比喻,有两个人,一个在牢里,他知道有人准备救他,另一个人在牢外边,是自由的,但他知道有很多人在追捕他。你觉得这两个人哪个更有信心?第一个人肯定心情更好,即使他眼下处境艰难,但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现在还要看到一点,再怎么努力,中国经济也不可能像过去一样有9%、8%的增长。为什么以前会有那么高的增长率?很简单,在我看来,那时候我们靠的是套利型企业家,因为人家已经把技术创造出来了,经验已经证明市场有需要,中国有这么多人口,照搬过来就能赚钱,经济就高速增长了。

现在这套逻辑行不通了,能照搬的照搬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必须要靠企业家创新,这就比较难了。没有一个国家主要靠创新经济能实现8%、9%的经济增长,甚至3%以上都很难,英美的发展史都说明了这一点,我们的心态要调整。我个人认为,中国经济未来能够保持3%的真实增长就挺好。

王波明:中国经济如何重新走上健康发展之路?

张维迎:温故知新。回想80年代、90年代,中国经济如何从破产边缘走出来?我们做了什么?

我们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不断地给老百姓更多的自由,使老百姓觉得有追求,使他们觉得命运可以掌控。如果我的命运主要由我自己掌握,错了我都不怪谁,我只怪自己,我就会有信心。

我想起1993年有这样一句话,有些广东年轻人夏天穿个背心,背后印了几个字:“点背不能怪社会”。也就是说,社会给你创造好了环境,你没有做好要怪自己,是这种精神。现在是一旦自己不愉快都去怪别人,而且也只能怪别人!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们要思考。

所以,让每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且这种事经过市场检验,能给别人创造价值,经济自然就好了,就上去了。3%的增长率就挺好,所有人都会实实在在受益。

未来的经济依靠企业家创新,创新对体制要求非常高,创新需要长线眼光,大家需要对未来有一个稳定预期。这就要求我们必须真正夯实体制的基础。就国家层面来讲,应该考虑明年的体制是不是比今年更好,是不是更有利于企业家精神的发挥。

过去40多年,中国从一个贫困潦倒的国度,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无疑得益于“市场”的力量。在“市场”被污染、污名化,甚至遭遇前所未有危机的当下,是否真正理解“市场”的力量,既关乎我们的财富,更关乎我们未来的命运。

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需要捍卫市场经济。


·约翰逊说,人一旦失去了灵魂,就会手足无措。对现代社会而言,失去灵魂,是一场灾难,而认错灵魂,无疑是所有灾难的源头。那么现代社会的灵魂到底是什么?

现代社会:“市场的逻辑”取代“强盗的逻辑”的社会

何为现代社会?对这个问题,人们往往会有不同的理解。然而,如果问起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区别,即使意见再迥异的人也会达成如下共识:现代社会就是以协作取代传统社会的对抗或争斗,以契约取代传统社会的身份或阶级。可见,平等、协作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而这正是市场经济的基本逻辑。经济学家张维迎更直接地说,现代社会主要遵循“市场的逻辑”,而传统社会则遵循“强盗的逻辑”。

可以说现代社会就是“市场的逻辑取代强盗的逻辑”的社会。

我们还可以借用马克斯·韦伯的“三标准模型”来定义现代社会。韦伯将社会架构分为经济、政治、价值三大维度,按此框架,现代社会可被描述为三句话:

经济上以分工合作为基础的陌生人交易社会;

价值上以“自由、平等、公正、诚信”等理念为前提的契约社会;

政治上以有限政府、法治为架构的民主社会。

不过,哪个才是现代社会的灵魂?迄今认为最接近标准答案的,不是制度,就是普适的理念和价值。而“经济”,似乎只是实现这些目的之工具——苏联式的管控经济、凯恩斯式的调控经济,或者近些年听得最多的市场经济,好像只是工具箱里可根据需要任意选用的“锤子”或“扳手”。

市场经济:现代社会的灵魂

市场经济之所以是现代社会的灵魂,因为它不仅催生了现代社会的诞生,成为现代社会首当其冲的元问题,还让“经济、政治、价值”三者联动起来,推动着现代社会持续、健康运转。

▌唯有市场经济 ,才能实现经济的“持续正增长”

很多人以为,人类社会经济总是会增长的。然而,从旧石器时代算起,250万年的历史,经济的增长只有250年。工业革命之前,不会因为经济停滞而着急,因为不增长是常态,增长是非常态。比如,“清朝”240余年间,人均实际GDP年均增长率为-0.12%。而与之对应,同时期已经开始现代化转型的英国,在1700-1860年,年均增长率达到了惊人的0.48%。——0.48%的增长率,放在一年几乎接近零增长,但持续160年下来,至少翻了好多倍。这就是市场经济造就的经济持续正增长的奇迹。

1776年,伦理学家亚当·斯密发表了《国富论》,提出以“分工”为基础的市场经济——分工提高了效率,降低了成本,进而扩大了需求,需求和供给的同时增长,扩大了交易规模,规模扩大,进一步促进了分工。

市场经济不仅把人类极其有限的“局部交易”扩展成一个无边无际的合作网络,并通过这张网络,激活了人类的创造性,其结果是“协作网络的不断扩展”和“经济的持续正增长”,两者一体两面,又互为因果。

与之相反,在传统社会,经济往往被视为服务于社会稳定的工具,而高频次、大规模的市场交易,因其伴随着信息、人员等要素的自由流通,所以,自给自足式的零交易行为被鼓励,而“分工和交易”的市场行为却被打压。

此外,由于传统社会多是农耕社会,土地几乎是唯一能带来经济效益的资产。土地的这种“价值唯一性”,使得那些能最大效率掠夺土地的暴力行为,成了传统社会最主要的财富流转方式,而这最终导致了社会陷入持续争夺有限“土地资源”(如同皇权争夺一样)的互相伤害,结果就是“经济零增长社会”。

当然,经济零增长社会的问题,还不是经济的持续停滞不前,而是这种经济环境会无限放大“暴力分配逻辑”,进而会滋生无数掠夺,甚至“数人头”的战争行径。《秦制两千年》作者谌旭彬称之为“中国历史的成功法则”:即只有那些攫取社会资源最残酷的个人或者集团,才能在乱世中脱颖而出。

▌唯有市场经济,才能让现代政治“真正运行”

现代社会的灵魂是市场经济。如果说离开了现代政治制度,现代社会就会轰然倒塌,那么,离开了支撑现代政治制度的市场经济,现代社会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产生。在没有市场经济的地方,即便人为的复制或者模仿一套现代政治制度,也不可能正常运转。因为现代政治制度的产生和正常运转,离不开一些最基本的逻辑和条件,而这些逻辑和条件,只有市场经济才能培育出来,并得以维系。

只要稍微了解市场经济,就不难发现:与其说这是现代政治的基本逻辑,不如说这是将市场经济的逻辑复制到政治领域。

市场经济的基本原理是:

追求经济利益是人的天性,既不需要鼓励,更不应该压制。所谓市场经济,就是尊重“经济活动分散到无数的个人和组织,由每一个分散的个体自由决策”这一基本事实,承认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能够制约、奖惩所有的市场主体,最后的结果是既分散了整体风险,又能筛选出最优的产品、企业和企业家。更重要的是,现代政治的正常运转,仅有顶层的制度设计和政治精英,还远远不够,更离不开从传统的臣民社会到现代公民社会的转变。这一转变,除了现代意义上的教育,更重要的是市场经济的实践——每一个真正的市场行为,都演绎着人格平等前提下的自由选择和价值交换,以及妥协与协作、遵守契约等基本精神——而这些,是参与现代政治的前提条件。

总之,市场经济与现代政治不可能长期分立。如果持续发展市场经济,一定会走向现代政治因为每个身处市场之中的人,每天都体验着,并受惠于市场经济的逻辑,自然会以此来度量现实政治是否与之相悖,而市场经济带来的经济持续正增长和契约社会的成熟,则会进一步拱卫现代政治。相反,前现代的政治制度,由于自身的运行逻辑不可能带来经济的持续正增长,所以不可能长期维系它所需要的稳定,最终要么走向崩溃,要么选择市场经济,并进入渐进式社会转型的必经之路。

因此,离开市场经济,现代政治就是无源之水,或者说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也因此,摧毁现代政治,无一不是从摧毁市场经济开始。可见,现代政治制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只有它,才能捍卫作为现代社会灵魂的市场经济,也只有市场经济,才需要现代政治制度。

▌唯有市场经济,才能让自由、平等等价值“真正落地”

长期而言,是价值观、理念、信仰引导着人类前行。人类社会有诸多共同的价值观。虽然,这些价值从轴心时代就被讨论着,甚至民主、共和等理念,在古希腊、古罗马时代,就被局部实践过。但只有市场经济制度诞生后的现代社会,不仅让这些抽象的价值真正落地,而且还不断地丰富其内涵,拓展着外延。

市场经济是平等这一理念最好的试验田。市场经济运行的前提条件,正是一个人人平等的“陌生人社会”,所有人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因此,“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所有的交易,都以无差别的货币为纽带,与身份、地位、血统无关,也不需要某个人、某些组织来安排。每个人的禀赋、条件虽然千差万别,但作为市场主体,都是公平的。可以说,市场经济是人类迄今发明的最平等的一种制度。市场经济所需要的法治,是保护所有人的权利,不保护某一类人利益的法治张维迎

因此,它提供了一种让穷人变富的公平机会,也预设了让富人变穷的风险,在不断变化中,真正受益的是芸芸众生。因此,市场经济才是真正的人民经济。相反,最反对、害怕市场经济的,从来都是既得利益者和特权者。他们也强调“法治”,但“法治”往往是保护自己利益、剥夺其他市场主体权利的工具,而非保护所有人平等参与市场经济的权利。

市场经济不断扩展着自由的边疆。有权势的人,在任何社会都能享受到“自由”,但只有市场经济,让今天的几乎每个人,都能享受到比历史上最奢华的帝王、贵族更多的自由。

当然,最重要的自由,还不是“可以做什么”的积极自由,而是“可以不做什么” 的消极自由。没有市场经济,学成文武艺,只能“货于帝王家”,因为全世界只有一个雇主;有了市场经济,既可以自由选择雇主,还可以通过创业自己成为“雇主”。

关于市场经济与自由之间的关系,还是米塞斯的洞察深刻,他说:取消市场经济,实际上取消了一切自由,只剩下服从。

总之,市场经济的运行逻辑,就是现代社会的运行逻辑;市场经济的基本理念,就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理念。捍卫市场经济,就是捍卫我们已有的自由、财富和生活方式。

今天,已经很少有人公开否认现代文明的共同价值,也没有人敢直接反对现代民主政治,哪怕个别总想梦回传统社会的文人和政客,也都是先把自己的真实目的打扮成现代社会的制度和理念。因而谬误大行其道,世人则错将灵魂当工具,结果真正的灵魂被抽空,只剩下一具“充斥着空洞口号和摆设一般的制度”的空壳。难怪有人说:“大词泛滥、大饼横飞的年代,往往是市场经济式微的年代,个体的自由几乎被剥夺殆尽,市场的手足被戴上镣铐,只能任其摆布,还要故作热泪盈眶状。”如果我们稍微了解过去几年,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应该清醒地意识到:

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需要捍卫市场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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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人格与社会课题组 钟笑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