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希腊化时期到启蒙运动时期,犬儒主义进入到反复被收编的过程。概括而言,收编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为“在地化”,斯多亚哲人爱比克泰德、罗马修辞家琉善、“叛教者”尤利安、基督教苦修者们、近代早期的不满分子和启蒙运动的哲人轮番登场,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改造犬儒主义,由此呈现出形态各异的犬儒主义,每一种都是“它所处的社会的产物,并且成为那个社会的一面镜子”。二为“软骨化”,主要手段是通过贬低和排斥街头犬儒主义的反叛性,将犬儒式的批评“修整为可被掌权者所使用的反讽”(比如琉善),把犬儒式的安贫乐道改造成“基督徒的禁欲主义”,使之成为维持现状的力量而非颠覆秩序的利器。这个变化的过程漫长而缓慢,类似于温水煮青蛙,找不到一个标志性的节点,但是当狗智的完成态陡然出现时,人们才惊觉已经到了癌症的晚期阶段。
按照艾伦的观点,启蒙运动是对犬儒派进行收编的高潮期。卢梭与狄德罗笔下的“拉摩的侄儿”双峰对峙,构成了彼此深刻相关又截然不同的两种犬儒形象,卢梭在精神气质上更接近于古代犬儒,终其一生都在追问“第欧根尼式”的问题——“毫无隐藏的真正生活是可能的吗?”拉摩的侄儿则是现代狗智的“完成态”,用生活实践直截了当地告诉世人“真正的生活”既无必要也绝不可能。
在对比卢梭和拉摩的侄儿之前,我想引用关于“诚实”的另一种解释。美国文学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在《诚与真》中指出:“诚实就是‘对你自己忠实’,就是让社会中的‘我’与内在的‘自我’相一致。因此,唯有出现了社会需要我们扮演的‘角色’之后,个体诚实与否才会成为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特里林的问题意识也正是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提出的。卢梭区分了“实际是”和“看来是”,他担心,在一个由虚荣心和私有制塑造的文明社会里,“自己实际上是一种样子,但为了本身的利益,不得不显出另一种样子。于是,‘实际是’和‘看来是’变成迥然不同的两回事”。
正因为卢梭对科学、艺术和文明社会发动攻击,同时代人才会将他视为犬儒派,伏尔泰曾在一封私人信件中恶毒地写道:“如果第欧根尼的狗和埃罗特拉塔的母狗繁殖,那小狗就是让 ·雅克。”卢梭是否百分百地满足犬儒派的特征,不是本文关心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在卢梭的作品中暴露了一种深刻的焦虑,这种焦虑集中在现代性能否成功地填补“实际是”和“看来是”之间的鸿沟,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启蒙运动的理想就极有锻造出狗智主义的态度。值得玩味的是,狄德罗不仅分享了卢梭的问题意识,而且在其创作的《拉摩的侄儿》中,以最戏剧化的方式实现了卢梭的焦虑。
拉摩的侄儿继承了叔叔拉摩的名字,但没有遗传叔叔的音乐天赋,他虽然精通乐理,但不足以成为伟大的音乐家,为了谋生,他不得不混迹于咖啡馆、酒馆和宫廷之间。拉摩的侄儿深谙生存之道,懂得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下面这句台词道出了他的心声 :“你要记得,关于像道德这样一个变化多端的题目,没有任何绝对地、本质地、一般地真或假的东西 ; 除非你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利益而决定是怎样 : 好或坏,聪明或傻,可敬或可笑,正直或邪恶。如果德行偶然可以致富,那么或者我就是有德行的……我叫作德行的东西你叫作邪恶,而我叫作邪恶的东西你却叫作德行。”
拉摩的侄儿与卢梭不同,他压根儿就不打算填补“实际是”和“看来是”之间的鸿沟,甚至可以说在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实际是”,并且,他的“看来是”可以随时转换、任意扭曲。这样的人格毫无“稳定性”可言,伯纳德·威廉斯评论说 :“正如《拉摩的侄儿》提醒我们的,稳定性是有代价的,有时表现为伪善、受挫和苦难,不过,对于人类互动、对于一个便于管理的生活来说,某种程度的稳定性是如此重要。”威廉斯认为,这种变化无常的精神结构,“需要通过社会、通过与其他人的相互作用而得以稳定下来”,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它注定“交织着恐惧和幻想”,人们只有付出格外多的努力,才可以构造出“相对稳定的信念和态度”。多数人会在这个反复拉扯的过程中败下阵来,这并不奇怪,因为很少有人可以像马丁·路德那样满怀信念地说出 :“这是我的立场,我不得不如此。”
艾伦认为,在拉摩的侄儿身上可以发现狗智主义的两步走战略:“第一步,揭露这个虚假且伪善的社会。对于狗智主义者而言,仅仅有第一步是不完整的。要从第一步出发,转向关键性的第二步。第二步,个人要与这个虚假且伪善的社会共谋。这第二步是一种策略性的下注——狗智主义者赌了一把:比起坚持道德的纯粹,共谋将获得更多的收益。”
如果说卢梭代表了犬儒主义者的余音,那么在拉摩的侄儿身上,则让人看到了狗智主义者的先声。“犬儒派自由而勇敢的言谈,在拉摩的侄儿那里变成了单纯的厚颜无耻。……犬儒派呼吁人们顺应自然本性而生活,意在揭露文明开化生活的矫饰。在拉摩的这位侄儿那里……‘自然本性’现在被重新定义为‘为生存而战’,呼吁‘顺应自然本性’则意味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意味着顺从栖息之社会的败坏规范。”
四
关于狗智主义的基本特征,已经有太多学者做出了精彩的总结。我认为操奇在《启蒙的天敌:犬儒理性论略》中的说法最为言简意赅,他把狗智主义归纳为三个特征:“无原则的怀疑”“有意识的虚假”和“不反抗的愤世”。
狗智主义者怀疑一切,看穿一切,尤其是看到任何积极向上的正面例子,都会习惯性地把它们视为更低劣事物的伪装。这种自动化的反应模式让他们自以为在思考,实际上却是放弃了思考。
马克思认为意识形态归根结底是“虚假意识”,它让每一个人产生出关于自我和外部世界的虚假观念,由此导致“他们虽然对此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的局面。但是狗智主义者不一样,按照斯劳特戴克的说法,“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然坦然为之”。狗智主义是“启蒙了的虚假意识”:他们是被“启蒙了的”,因为“他们对意识形态的虚假性一清二楚,也完全知道在意识形态普遍性的下面掩藏着特殊的利益”(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他们仍旧处于“虚假意识”之中,因为看破一切却不说破一切,而是主动迎合,套利求生。
狗智主义者愤世但不反抗,他们热衷于反讽和玩梗,开彼此心照不宣的玩笑,在玩笑中获得片刻的良心安宁,感受智力和道德的双重优越,自我宽慰至少在形式上完成了反抗的姿态,以便第二天继续心安理得地参加盛大的假面游行。诚如艾伦所说,“我们都有自己的狗智时刻”,这是这个时代的生存之道,也是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癌症。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法复兴犬儒主义。犬儒派在古希腊之所以有生存空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当时的社会管控不够发达。犬儒派对于今天的启发意义在于,矢志不移地去冲撞“意义的罗网”,寻找“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但我们没有必要复兴犬儒,更没有必要响应艾伦的号召,在狗智内部挖掘所谓的“造反潜能”。
我在艾伦的书里找到这样一个说法—“心怀希望的现实主义”,沿着它往下想,没准会提供一条新思路。没错,社会是残酷的,生活是严峻的,人心是难测的,自我是不稳定的,为此我们不得不用严冷的现实主义目光去审视这个世界,但另一方面,我们依然可以怀抱希望。怀抱希望的方式有三种 :第一,拒绝宏大叙事,重返私人领域,寻找每个人的意义锚点 ;第二,不做道德上的孤岛,在重返私人世界找到意义锚点之后,要重返公共生活,与他人建立真正的道德联结 ;第三,尝试各种微小的生活实验,不自欺、不合谋,而是另起炉灶,建立平行城邦,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美学。做到以上三点,或许我们就暂时地超越了自己的“狗智时刻”,成为一个“心怀希望的现实主义者”以及“第二次出发的理想主义者”。
(《犬儒主义》,[ 英 ] 安斯加尔·艾伦著,倪剑青译,商务印书馆二〇二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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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人格与社会课题组莫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