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素漫漫三千年,吃肉不过三十载

  • 作者:言九林
  • 来源/出处:史料搬运工
  • 发布时间:2024-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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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年间,晋国百姓“东郭民祖朝”上书,想与国君谈谈如何治理国家。晋献公很不高兴,派了人出来呵斥:“肉食者已虑之矣,藿食者尚何与焉?”——我们吃肉之人早有深思熟虑,你这个吃素的(“藿”是大豆的嫩叶)别叽叽歪歪。晋献公以吃肉指代统治者,以吃素指代被统治者,可见平民食素是当时的常态。

这实在是种意味深长的现象。人类之所以能够进化成人类,一个关键因素正是由素食者变成杂食者。高脂肪高蛋白饮食改变了人类祖先的体型与大脑结构,也改变了人类祖先的生存模式——狩猎对团队协作的要求远高于采集,狩猎与创造工具、学会用火等划时代进步的关系也更密切。可以说,如果人类的祖先没有选择吃肉,便不会进化出高度社会化的人类族群,也不会有部落与国家。然而,部落与国家出现后,肉食者与素食者竟变得泾渭分明起来。

不独晋献公用吃素者来指代被统治者,《战国策》里也说“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明言普通人难见荤腥只能吃素。统治者内部也有吃肉吃素的歧视链。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北上争霸,与晋国举行黄池会盟,便遭到晋人讽刺。晋人说,“肉食者无墨,今吴王有墨”,分明显示吴国国力不行——墨,即脸色衰败之意。晋国是老牌中原霸主,在晋国君臣眼里,真正高贵的统治者天天吃肉,必定油光满面。吴王脸色衰败,显示其不过是未开化的蛮夷,没有天天吃肉的资本。

能多吃肉,百姓便不会常年吃素。故此,人类吃素史虽有主动与被动之分,整体仍以无奈吃素为主。这也是先秦思想家普遍关注吃肉问题的主因。孟子对梁惠王说,“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普通百姓不受饥寒之苦,到了七十岁可以吃肉穿帛,就说明执政者做得很好,就说明是个好时代。反之,如果国君厨房里有肥肉,牲口棚里有肥马,百姓却面有饥色乃至饿死野外,便是“率兽食人”的暴政。《礼记》里也有一段关于什么是好政治、好时代的表述:国库里存着超过九年的粮食,遇到旱灾水灾百姓脸上没有“菜色”,天子才有资格在吃饭时以歌舞助兴。遗憾的是,这样的好时代从未降临在现实世界。先秦思想家找不到实例,普遍只好拿传说来批评现实,《荀子》盛赞“禹十年水,汤七年旱,而天下无菜色者”便是典型。夏禹、商汤时代缺乏史料记载,方便了思想家牵强附会。其实,依常理推测,夏禹与商汤执政下,亦是统治者吃肉而百姓食素的时代。

汉承秦制,百姓同样极难吃上肉,惟有饥荒年景例外——因为那时候会有吃人惨剧。儒生翼奉上书汉元帝建议迁都洛阳时,理由正是关东地区“百姓菜色,或至相食”。因推崇儒学,汉代的政治场域中新增了许多肉食者主动吃素的戏码。如王莽贵为辅政大臣,“每有水旱,辄素食”,非得太后派使者来求着他为了国家才肯吃肉。杨震官至太尉,也是“子孙常蔬食步行”,实则太尉府里吃素吃肉,外人既不感兴趣也很难知晓,除非杨家刻意宣传。

肉食者们愿意表演吃素,是因为大多数普通百姓只能吃素。毕竟与民同乐时百姓未必真乐,与民共苦时百姓却是真苦。据《后汉书·和帝纪》,汉和帝曾下诏命令郡县“劝民蓄蔬食以助五谷”,又允许地方郡国的流民去官府控制下的陂池采集“以助蔬食”,可见普通百姓不但没肉吃,连五谷杂粮也不够,官府遂号召大家搞瓜菜代

三国时代是肉食者表演吃素的高峰期。如董和任成都令“恶衣蔬食”、国渊“居列卿位,布衣蔬食”、毛玠“居显位,常布衣蔬食”、华歆为司徒而“蔬食”……这自然也意味着普通百姓的饮食状况已变得更差。吴国使者薛珝前往蜀国求马,对蜀国政治的印象是“入其朝不闻正言,经其野民皆菜色”。后来司马昭派军队灭蜀,任命王濬为巴郡太守,王濬到任后发现巴郡百姓“生男多不养”已成为严重的社会现象,可知蜀国百姓普遍吃素且根本吃不饱,以致于连孩子都不愿生养。吴国的情况也差不多。孙皓当政期间,中书令贺邵批评政治黑暗,提及“后宫之中坐食者万有余人”,吴国百姓却是“老幼饥寒,家户菜色”。这直白严厉的批评给贺邵招来了杀身之祸。

民有菜色的悲剧在帝制时代从未间断,肉食者与民共苦的戏码自然也不断重演。剧情相似不必赘述,惟有两事颇值得一记。一事是神鬼也不肯过吃素的生活。事见《朱子语类》。朱熹说,四川灌口二郎庙原是祭祀修筑都江堰的李冰,后改祭李冰次子李二郎。这李二郎受封为王,后因宋徽宗推崇道教改封真君。张浚统军抗金时前往二郎庙祈祷,夜间梦到二郎神传话:

我向来封为王,有血食之奉,故威福用得行。今号为真君,虽尊,凡祭我以素食,无血食之养,故无威福之灵。今须复我封为王,当有威灵。

可见在宋人的认知里,连神鬼也要吃肉才有神通。神鬼天天吃素,法力便要萎缩。这也是南宋灌口二郎庙常年杀羊祭祀、庙前羊骨堆积如山的缘故。附带一提:今人常以《东京梦华录》为依据来佐述宋代繁华,殊不知《东京梦华录》的作者是个官二代,肉食者的繁华不等于普通人的生活。两宋普通百姓绝大多数住在茅草屋里,绝大多数无肉可吃。

另一事发生在洪武年间。朱元璋以盗取军粮十万石的罪名冤杀户部尚书滕德懋,又派人将滕的妻子王氏逮捕。朱亲自审讯王氏:“你丈夫贪污军粮十万石,按律当死,你有何话要说?”王氏答:“我丈夫真该死,盗取那么多粮食,居然不拿一升半斗回来养妻儿子女!”朱追问:“那么你吃的是什么?”王氏答:“藜藿耳!”意思是全家人天天吃素。朱元璋大怒,命人诛杀王氏将其剖腹,王氏腹中果真只有“粝食菜茹”。可见洪武时代号称治世,却是个肉食者也很难吃上肉的大饥馑大恐怖时代

世界其他地区,当然也都经历过漫长的素食时代。一般认为,英国要到16世纪才渐渐自素食时代转至肉食时代。16世纪中叶的英国士兵与水手,每天可以获得1.2至2磅盐牛肉。穷人也可以吃到牛肉、羊肉和培根,但吃得更多的是牛奶、黄油和奶酪等奶制品。因为当时的英国上层社会追求鲜肉,认为奶制品是乡下人和仆人才会食用的廉价物。这场饮食结构变化的直接原因是大航海时代与工业革命。

遗憾的是,自命“天朝”的中国与外部世界隔绝,既与大航海时代擦肩而过,也错失了工业革命的红利。故而素食时代格外漫长——当然,这丝毫不妨碍脑满肥肠者发出“何不食肉糜”式的反问。马戛尔尼使团于乾隆年间来华时,注意到中国下层民众的生活状况仅为勉强糊口,因肉食奇缺,“即使是腐烂了的(肉)也不放过”。晚清民国政局动荡,民生状况更糟,直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绝大部分中国人仍是素食者。正如丰子恺所目睹的那般,“现今乡村间……用三个铜板买一块红腐乳带回去,算是为全家办盛馔了。但他们何尝不想吃鱼肉?是穷困强迫他们的素食的。”

调查资料亦能佐证丰子恺的观感。1941年10月,国民政府社会部统计处于调查了重庆240户工人家庭(当时经济条件最好的平民群体)。结果显示这些家庭以大米和红薯为主食,蔬菜消费以白菜与萝卜最多,平均每月各消费12斤左右,此外还会吃一些魔芋、莴苣、青菜、南瓜、榨菜等。肉类消费极少,平均每户(户均3.6口人)每月仅消费猪肉2斤左右,蛋类平均每月消费不足3枚,牛肉鱼肉等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张闻天1942年调查了陕甘宁边区神府县直属乡的八个自然村,发现当地中农家庭只在每年阴历正月初一到十五,还有二十三日,有机会吃到“几斤羊肉或猪肉”,其他时间都是吃素

惊蛰后,农业劳动开始,早晚黑豆糊糊里放些炒面,或带些炒面做点心吃。清明后开始吃三顿,早饭吃些散面谷垒,糠窝窝;午饭黑豆糊糊里加些炒面;晚饭吃黑豆糊糊,菜仍是酸菜和蔓菁。三、四月有了苦菜,即把苦菜伴在黑豆糊糊里吃。六月以后吃南瓜。七月吃豆角子,一直吃到八月半,山芋下来时,还吃些山芋。秋收后,又只吃二顿,又是黑豆糊糊和酸菜,七天八天才吃一顿捞饭。

1944年的驻滇远征军号称中国饮食标准最好的部队,也仍以素食为主,仅“每人每月给肉类一斤”。同年,美国卫生专家在滇缅战区随机抽取了1200名中国抗日士兵进行体检,发现营养不良者高达57%。这种营养不良,便是古籍所载的“面有菜色”。

中国人告别素食时代是近几十年间的事情。1980年,中国人均年肉食消费量是12.79公斤,1990年是20.1公斤,2000年提升至城镇年人均消费量27.4公斤,农村17.44公斤。这场饮食结构的变化,与对外开放几乎同调。正所谓,食素漫漫三千年,吃肉不过三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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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人格与社会课题组黄传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