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愿为奴
作者 | 【法】艾蒂安·德·拉·波埃西
翻译 | 潘培庆
据荷马讲述,有一天,尤利西斯对希腊人发表演说:“有多位主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只要一个主人就足够了。”
如果他只是说:拥有多个主人并非好事,这样就太好了,可以说完美无缺。但出于更多的理由,他本来应该说:多位主人的统治不可能是件好事,因为仅仅一个人的统治,只要他一旦获得主人称号,他的统治就是苛刻的,令人反感。可他却相反补充说:“只要一个主人就足够了。”
当然,应该原谅尤利西斯;他当时这样说是事出有因,即为了平息军队的叛乱。我设想,他这样说是出于一时之需,而不是要阐明某一个真理。但是,凭良心说,做一个主人的臣民难道不是极大的不幸吗?因为谁都永远不能确信其主人是否善良,但只要其主人愿意,他总可以作恶。至于听命于多位主人,难道不是倍加不幸吗?!现在,我并不想涉及一个人们经常争论不休的问题,即“共和国是否优于君主制”。如果我真要参与争论的话,那么在弄清楚君主制在共和国各种形式中应该占据何种地位之前,我想知道它是否应该在其中占有某种地位,因为在君主制中,一切都属于一人,很难相信它会具有任何公共的性质。可以把此问题留待以后去讨论,因为这需要进行单项研究,并会招致无数政治上的争论。
现在,我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城镇、那么多民族,有时候竟能够忍受一个独夫暴君的为所欲为?此暴君除了民众给予他的权力,并无其他权力;此暴君并无能力危害众人,除非民众自愿忍受;此暴君并不能对众人作恶,除非民众更愿意忍受一切苦难,而不是选择抗议。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然而这居然如此平常,实在应该为此感到悲哀,而不是惊讶。亿万民众,低着脑袋,戴着枷锁,奴隶般地屈从,他们这样做并非迫于某种强大的力量,而是因为他们为一个人的名字而着魔,或者可以说他们由此被魔法镇住了。然而他们本不应该恐惧此人,因为他不过是一人而已;当然他们也不必热爱此人,因为他以非人和野蛮的方式对待众人。然而这恰恰就是我们人类的弱点!我们不得不屈服,不得不等待时机,人们四分五裂,不可能总是强者。因此,如果一个民族在战争中失败而不得不屈服于一人,如雅典城邦屈服于三十暴君,当然不应为失败民族的屈服而惊讶,而应为其屈服而叹息,或者既不为此感到惊讶,也不抱怨。屈从地忍受不幸,以便在未来寻找更好的机会。
我们人类的天性就是这样:友善的共同义务占据了我们生活中的大部分。崇尚美德,尊重高尚行为,受到善待则感恩不尽,我们还时常减少我们自己的利益来增加某些人的荣耀和利益,因为我们热爱这些人,他们也值得我们热爱,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如果一个国家的民众在国人中发现一个稀罕人物,此人在维护民众利益时总是表现出远见卓识,在捍卫他们生命时又勇往直前,在统治他们时则无微不至,如果他们由此在不知不觉当中习惯性地服从他、信任他,直至赋予他某些特权,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明智,因为这相当于把他从为善之处调往他可能作恶之地。然而,善待那个给我们带来如此众多好处的人,而不是恐惧他可能使我们遭致不幸,这实在是非常自然的,也是非常理智的。
啊,仁慈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如何称呼这种邪恶,这一可怕的邪恶?无数人不仅唯命是从,而且奴颜婢膝;他们没有被统治,而是被残暴地虐待;他们没有财产,没有父母,没有儿女,甚至连他们的生命也不属于自己。此外他们还深受掠夺、敲诈勒索、暴行的折磨。他们身受的种种折磨并非来自一支军队,也不是来自一伙蛮人——若要对付军队和蛮人,每个人都应该不惜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来捍卫其生命,而是来自某一个人;而这个人也并非海格立斯那样的大力士,也不是参孙,他只是人群中一介侏儒,通常是一国之内最胆怯、最卑鄙、最软弱无力之辈,不要说他从未闻过战场的硝烟,就连比武场的沙子都很少碰过;不要说他完全不适合领导众人,他甚至无法使一个懦弱女人获得满足!看着众人如此行事,这难道不可耻?我们还能说这是懦弱吗?众人屈服于一个如此怯懦的侏儒,我们还能说他们卑鄙无耻、胆小如鼠吗?
如果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屈服于一个人,这很奇怪,但毕竟有此可能,也许可以不无道理地说:因为他们缺乏勇气。但如果一百人、一千人听任一人的压迫,还能说他们是因为胆怯,他们不敢招惹是非,或者他们出于蔑视和傲慢,不想和他对抗?可以再进一步,如果不是一百人,也不是一千人,而是成百的国家、上千的城镇、百万民众,他们没有进攻一人,没有把一人碾碎,而此人却肆无忌惮地对待众人;在他看来,众人不过是一大群农奴和奴隶而已。我们应该如何称呼这种现象?这还是怯懦吗?世界上固然有各种邪恶,但也有不可逾越的界限。两个人,甚至十个人,他们都可能会害怕一人,但一千人、百万人、上千城镇难道也不能对付一人?!天哪,这可不是什么怯懦的问题,再怯懦也不至于此;相反,勇敢也并不要求一个人攀登城堡,独自攻打一支军队,并征服一个王国!我们在此论及的邪恶,怯懦绝对不足以说明问题,也没有任何恰当的词汇来表达这一现象;自然拒绝承认,语言也拒绝称呼。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邪恶?
假如让五万名士兵全副武装,另一边也放同样多的人,双方列队开战;他们一方为自由人,为其自由而战,另一方打仗则为了剥夺对方的自由,你们认为谁能取胜?一方的报酬应该是维护他们的自由,另一方攻击和受到攻击的报酬是奴役他人,谁在战斗中更加勇敢?一方所看到的还是他们此前的幸福生活,并憧憬着同样的生活。他们不太想到困难,以及由战争而来的短暂痛苦,他们更想到如果战败,他们将永远承受苦难,不仅是他们自己,还包括他们的子孙后代。另一方敢于面对危险则是受到小小贪欲的刺激,即使这种刺激也稍纵即逝,而一旦流血受伤,他们的虚假热情也立刻烟消云散。Miltiade、Léonidas、Thémistocle是三次非常著名的战役,这些战役距今已经两千年了,但仍然充满活力,书本中还在讲述,人们还记忆犹新,就好像最近发生在希腊一样;这些战役是为了希腊,但却为全世界做出了榜样。希腊人人数极少,敌舰如此之多,连大海都几乎难以承受。是谁给了他们,不是力量,而是勇气去击退浩浩荡荡的敌舰?敌军如此众多,即使全体希腊士兵的人数总和也没有敌军船长多,那么是谁给他们勇气去战斗,去战胜如此众多的民族?还有,在这些光荣的日子里,这不是希腊人对波斯人的战役,而是自由战胜控制,解放战胜奴役。
自由使人勇敢地为自由而战,这样的故事真是奇迹!然而实际上,在任何地方,而且每时每刻所发生的,却是一人压迫万城之民,剥夺他们的自由。如果这仅仅是道听途说,而且并非每时每刻都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谁会相信这一切?再者,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以前某些遥远的国度,现在有人来向我们叙述这一切,谁不认为这些都是随心所欲的捏造和杜撰?然而,这位独夫暴君,其实根本无需和他斗争,甚至也无需对之防范自卫,只需一国民众不再认可奴役,暴君就会自行瓦解。并不需要剥夺他的什么,而只需不再给予他任何什么。如果一国民众愿意,他们无需任何努力就可获得幸福,但他们不能做自我毁灭的事情。所以,还是人民听任摆布,或者他们自缚手脚,因为只要他们拒绝屈从,他们就打破了身上的枷锁。是人民自我奴化,自割脖子。他们可以选择做臣民,也可以选择做自由人;他们可以拒绝自由,戴上枷锁,认同其不幸,或者继续其不幸。如果人民要重新获得自由,他们必须付出某些代价,我并不催促他们这样做,尽管重新获得他们的自然权利,或者说,从牲口再变成人,这实在应该是他们心里最盼望的事情。
但是,我并不要求他们具有如此巨大的胆量,我设想他们宁可喜欢过某种切实可靠、但却悲惨的生活,而不是一种自由自在、但却可疑的理想生活。怎么回事!如果要自由,只需意愿就行;如果仅仅需要意愿,世界上是否有哪个国家认为获得自由的代价太大了,因为仅仅只要意愿就行了?意愿重新获得本该用鲜血的代价才能索回的财富,而仅仅失去这一财富就会使所有正人君子的生活变得痛苦,而死亡却成为解脱,有谁会为此意愿而感到遗憾?可以肯定,如同星星之火,它会变成大火,不断蔓延;木材愈多,火势愈猛;但如果停止提供木材,那么火势就会减弱,最后自行熄灭。同样道理,暴君愈是掠夺,其胃口愈大;暴君摧残和毁灭的程度愈暴烈,民众的贡献也愈多,他们把暴君也喂得愈饱。暴君不断强大,愈发有力来摧残和毁灭一切。但如果民众不再给暴君提供任何什么,民众也不再对其唯命是从,那就无须与之斗争,也不用进行打击,暴君将一无所有,自行瓦解,就像一棵树,如其根部不再吸收到汁液和养分,其树枝很快就会枯死。
为了获得所希望的财富,大胆之人不怕任何危险,勤劳之人也不会畏惧任何劳作。唯有怯懦及迟钝懒散之人,他们无法承受痛苦,也无法重新获得他们只在心里才觊觎的财富。他们自己的怯懦夺走了他们想获得财富的能力,他们只剩下占有财富的自然欲望。这一欲望,这种天生的意愿,所有人都拥有,无论是智者还是疯子,也不管是勇敢者还是胆小鬼;正是这种欲望和意愿使人们渴望获得各种东西,而一旦获得,他们就会感到幸福,由衷高兴。然而有一样东西,我不知为什么,人们甚至没有勇气去追求,这就是自由。自由是多么伟大和美妙的财富。一旦失去,一切灾难接踵而至;而没有自由,一切其他财富也都会因奴役而变质,完全丧失它们的价值和品位。人们仅仅对自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依我看,这是因为:如果他们想要,他们就有;既然人们拒绝追求这一珍贵之物,因为它实在太容易获得了。
可怜的人,悲惨的人,丧失理智的人,还有那么多的民族,你们坚持不懈地自我戕害,而对你们的利益却不闻不问;就在你们眼皮底下,你们听任别人抢走你们收入中最美好的大部分,听任别人掠夺你们的农田,摧毁你们的家园,抢走你们祖先留下的古老家具!你们的生活如此糟糕,可以说一无所有。你们似乎希望别人在将来能够给你们仅仅留下你们的一半财富,你们的一半家人,你们的一半人生,你们将视此为最大的幸福。而你们遭受的一切灾难、一切不幸,还有破产,并非来自众多敌人,无疑来自一个敌人,而这一个敌人也是由你们一手制造的。为了他,你们如此勇敢地投入战争;为了他的虚荣,你们时刻都面对着死亡。
然而,你们的主子也不过只有两只眼睛、两只手、一个身体,他并没有比我们城镇无数居民中最无用之人多出任何东西。他之所以比你们拥有更多,只是你们给他提供了条件,使他能够摧残你们。他从哪里获得无数监视你们的百眼神人,还不是你们当中的人吗?他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手来痛打你们,他那么多手还不是来自你们?他用来践踏你们城镇的脚,难道不是从你们那里借来的吗?他对你们发号施令,此权力难道不是来自你们?如果你们不和他串通一气,他如何敢于攻击你们?如果你们不是掠夺你们的强盗的窝藏主,如果你们不是杀害你们的凶手的同谋,如果你们不是背叛你们自己的叛徒,他又怎么能够危害你们?你们耕种自己的田园,结果让他来摧残;你们给自己的住房配置家具,琳琅满目,结果让他来偷盗;你们抚养自己的女儿,结果让他满足淫欲;你们养育子女,他却让他们当兵(极其幸运,他们还活着),然后把他们送到杀戮的战场;他还把他们提升为满足其欲望的大臣,完成其复仇计划的执行人。你们辛勤劳作,精疲力竭,却让他沉浸在爱抚和享乐之中,悠闲地享受其淫荡的快活。你们日趋衰弱,而他却愈加强大,愈加强硬,而他对你们的管束也愈加严厉。如此众多的卑劣行径,畜生自己也许不会感受到,或者连它们也难以忍受,你们却是完全可以摆脱的,你们甚至无须试图这样做,只要尝试一下这样的愿望就行了。为此,你们要下定决心,不再屈从,那么你们就自由了。我并不要你们和他发生冲撞,也不要你们去动摇他,而仅仅是不再支持他。于是你们会看到,他就会像一个被抽去基石的巨人,因自身重量而轰然倒塌,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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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人格与社会课题组黄传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