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张是之
1974年哈耶克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但是颁奖典礼上他却坦言,“如果让他建议,最好不要设置这个奖项。”
他当时的演讲,不仅给当时不可一世的经济学界泼了一盆冰水,更是预言了后来这个奖项所面临的种种困境。
哈耶克的警告很直接:经济学不是物理学,专家不是上帝,任何试图用“科学”去设计和控制社会的企图,都将把我们引向灾难。
1、物理学崇拜
哈耶克炮轰的第一个靶子,就是经济学界一种深入骨髓的“精神疾病”——物理学崇拜。
他发现,经济学家们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把自己的学科打扮得像物理学一样“硬核”、一样精确。
他们痴迷于构建精美的数学模型,用复杂的代数方程式去描述世界,仿佛只要数据够多、公式够帅,就能像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一样,找到驱动人类社会的终极定律。
这听起来很“科学”,对吗? 错,大错特错!
哈耶克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根本不是科学,而是对科学的拙劣模仿,他称之为“唯科学主义”(Scientism) 。
为什么?因为两者研究的对象有着天壤之别。
物理学处理的,是“简单的无机现象”4。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影响它的变量无非是引力、空气阻力等少数几个,清晰、可控、可预测。
但经济学处理的是什么?是“复杂的有机现象” 。
市场,是一个由数以亿计、各怀心思的个人组成的庞大结构。
每个人的决策都基于他自己独有的、零散的知识和瞬间变化的预期。
决定最终结果的变量多到无法想象,永远不可能被任何一个中心大脑所完全掌握。
把处理简单现象的物理学方法,生搬硬套到复杂的人类社会上,这本身就是一种“知识的僭妄”。
哈耶克毫不客气地说,这种做法“没有任何科学性可言”,因为它“将一个领域中形成的思维习惯,不加批判地、死板地运用于其他不同的领域” 。
这就像一个蹩脚的医生,试图用修理手表的工具来给你做心脏手术。工具越精密,死得越快。
2、计算幻觉数据迷信
这种对物理学的拙劣模仿,很快就结出了恶果。
经济学家们陷入了一种天真的迷信:只有可以被量化的数据才是重要的。
那些无法用数字衡量的、模糊的、定性的知识,则被轻蔑地认为没有价值。
哈耶克举了当时最致命的一个例子:通货膨胀与就业。
当时,主流经济学家们发现,政府印钞(增加总需求)和就业率之间,存在着一种看似很美的“正相关关系”,而且这个关系有漂亮的量化数据支撑。
于是,他们欣喜若狂,宣布找到了解决失业问题的“万能钥匙”。他们的建议简单粗暴:失业了?没关系,开动印钞机就行了!
这个理论听起来多么“科学”,多么精确。但哈耶克认为,它从根本上就是一派胡言。
他指出,失业的真正原因,是市场内部价格和工资结构的扭曲,是资源配置的错位。
比如,某个行业因为政府管制或工会垄断,工资被人为抬高,导致企业雇不起那么多人。解决之道,是让市场自由调整,恢复正确的价格信号。
但这种“正确的解释”,因为无法提供足够漂亮的“量化数据”而被斥为“不科学”,惨遭抛弃。
而那个看似精确却根本错误的“印钞=就业”理论,却因为披着“科学”的外衣而大行其道。
结果呢?正是大多数经济学家曾经推荐甚至极力促使政府采取的政策,造成了通货膨胀这种局面。
通过不断印钞,你确实可以在短期内制造虚假的繁荣,把劳动力和资源吸引到一些本不该存在的岗位上。
但这就像给病人打吗啡,药效一过,痛苦会加倍。
当货币刺激停止,这些被错误配置的资源就会瞬间崩塌,导致更大规模的、结构性的失业。
这正是1970年代“滞胀”危机的根源,而这一切,都源于那种“貌似精确但很可能错误的知识” 。
哈耶克宁愿选择“虽不完美但正确”的知识,因为它至少让我们保持谦卑,承认自己的无知。
3、为政治平衡站台的学术光环
谈到这里,我们就更能理解哈耶克为何对诺贝尔经济学奖本身如此警惕。
这个奖项,极大地强化了那种“经济学=物理学”的公众幻觉。
它给了一小撮经济学家戴上了“科学圣人”的光环,让他们的理论——无论对错——都拥有了无与伦比的权威。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哈耶克发现,这个奖项的评选,可能根本不是纯粹的学术考量。
与他同台领奖的,是瑞典经济学家贡纳尔·缪尔达尔(Gunnar Myrdal)。
此人的学术主张与哈耶克截然相反,他是一位坚定的Socialist和国家干预主义者。
把奖项同时颁给两位观点针锋相对的学者,这背后传递的信号不言而喻:这不是一次学术上的盖棺定论,而是一场小心翼翼的政治平衡。
委员会不想得罪任何一方,于是玩了一出“和稀泥”的把戏。
哈耶克对此洞若观火。他警告说,这种由一小撮人评选出来的奖项,很容易固化学术界的路径依赖。
它会鼓励年轻学者去追逐那些时髦的、容易获奖的、技术化的“屠龙之技”,而不是去思考那些真正重要但可能吃力不讨好的根本性问题。
诺贝尔奖,这个本应激励创新的荣誉,反而可能成为禁锢思想的枷锁,成为强化“专家治国”幻觉的工具。
4、从知识的僭妄到通往奴役之路
如果说以上还只是学术圈的“内部纷争”,那么哈耶克接下来的警告,则直接指向了我们每个人的自由与命运。
知识的僭妄,其最终的逻辑归宿必然是权力的扩张。
当一个经济学家、一个专家、一个智囊,真诚地相信自己已经掌握了“最优”的社会发展规律时,他必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用“人类的自觉控制”去取代那个混乱、无序、自发的市场过程。
这种人会告诉政治家:“我有完美的计划,可以解决失业、消除贫困、实现公平。只要你把权力交给我,让我来设计和指挥。”
这听起来多么诱人,但哈耶克在《通向奴役之路》中早已阐明,这正是灾难的开始。
他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社会规划者把自己当成了工匠,想用锤子和凿子,按照自己脑中的蓝图去“打造”一个完美的社会。
但真正的社会,更像一个花园。
一个优秀的园丁,他不会妄想去设计每一片叶子的脉络、每一朵花的朝向。
他能做的,只是提供适宜的土壤、阳光和水分,然后小心翼翼地看护这个生命系统自我生长的过程。
他必须承认,这个系统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那个试图扮演上帝的工匠,最终只会摧毁花园。因为他误以为自己掌握了全部知识,所以他会毫不犹豫地动用强制力,去铲除那些不符合他蓝图的“杂草”。而这些“杂草”,可能就是活生生的人。
“在社会领域,误以为运用某些力量就可得到有益的成果,却很可能造成一些强迫别人服从某个权威机构的新权力。”
想想哈耶克的这些话,再想想我们经常遇到的热点事件,人们现在是不是已经习惯性地呼唤神龙了?
这正是哈耶克的担心,当知识与权力结合,当专家的狂妄成为统治者手中最锋利的武器,文明本身就危在旦夕。
我们生活在一个专家横行的时代,从经济、疫情到气候变化,总有人宣称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科学方案”,并要求我们为此让渡自由、牺牲权利。
一个社会研究者,在认识到自己知识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后,理应学会“谦虚为怀”,而不是去充当那些“极力想控制社会的狂妄之徒的帮凶”。
那个号称要带领我们走向天堂的“科学”计划,最终只会铺成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
半个世纪过去了,哈耶克的警告并没有过时,他的警告含金量还在持续上升。
2025年10月14日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ftBIDUQ_X2TluFVe3oBrdQ
编辑 | 人格与社会课题组黄传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