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盛景:宋朝商业文明的兴盛与落幕》一书,以其宏大的叙事、详实的史料,为我们勾勒出一幅远比我们想象中更为“现代”的宋代图景。当我们脱离“积贫积弱”的刻板印象,深入这段历史的内里,会惊讶地发现一个拥有发达货币经济、横跨海陆的贸易网络、蓬勃的城市化进程以及初具雏形的工业生产的商业帝国。
然而,正如书名所揭示的,这场盛景最终黯然落幕,未能引导中国走向西欧式的资本主义道路。本书的价值不仅在于重现辉煌,更在于其深刻的批判性追问:为何如此一场生机勃勃的文明跃进,最终却“失了速”,沉入历史的河床?
在梳理全书内容的基础上,笔者认为,宋朝商业文明的落幕,并非源于单一的外族入侵,其根由在于一场深层次的、系统性的“内卷化”陷阱——这场繁荣在旧有体制的框架内耗尽了所有能量,却无法突破制度与意识形态的“天花板”,最终在内外交困中走向了内敛与保守。
复原了的宋朝商业文明的这绝非传统的“男耕女织”的静态社会,而是一个充满流动性与商业活力的世界。
首先,是“商业革命”下的经济结构质变。宋代农业在占城稻普及、耕作技术改进的推动下,生产力大幅提升,产生了足够的剩余产品支撑一个庞大的非农业人口。随之而来的是手工业的专业化与规模化:江西的景德镇成为举世闻名的瓷都,其生产已非简单的家庭作坊,而是拥有清晰分工的工场雏形;四川的井盐业采用了先进的冲击式顿钻技术,生产深度可达数百米;矿冶、纺织、造船等行业无不呈现出规模化、商品化的特征。这不再是农业的补充,而是国民经济中举足轻重的部门。
其次,是金融与市场的深刻变革。宋代面临着严重的“钱荒”,这本身即是商品经济极度活跃的证明。为此,社会创造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其后又有“会子”、“关子”等,尽管其背后是政府因应对财政压力的金融尝试,并最终导致了通货膨胀,但这一创举本身代表了信用与金融观念的飞跃。同时,远程贸易和大宗商品交易催生了遍布全国的市场网络,从农村的草市到城市的瓦肆,再到连接四方的商帮,一个全国性的市场正在形成。特别是海上丝绸之路的繁荣,泉州、广州等港口“帆樯如林、商贾如云”,将中国与整个印度洋世界紧密相连。
再者,是城市化与社会结构的变迁。北宋汴京、南宋临安的人口均超过百万,其城市功能已从单纯的政治、军事中心,转变为商业与消费的中心。城市中打破了“坊市制度”,店铺临街而开,通宵达旦营业,形成了丰富的市民文化。商人的地位有所提高,部分巨贾通过捐纳或培养子弟科举入仕,试图跨越阶层的壁垒。这一切,都使得宋代社会呈现出一种开放性、流动性和世俗化的气息,与马克斯·韦伯所描述的“现代性”征兆有着诸多相似之处。
然而,《逝去的盛景》的深刻之处在于,它并未沉溺于对这“盛景”的赞叹,而是冷静地揭示了繁荣表皮下的裂痕与病灶。
外族入侵(如金灭北宋、元灭南宋)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逝去的盛景》引导我们追问:为何一个如此富庶、技术先进、经济发达的社会,其抗风险能力如此脆弱?答案藏在更深层的结构性矛盾之中。
根由之一:国家主义的汲取与“官经济”对民间活力的压制。
宋朝政权奉行“强干弱枝”政策,其商业繁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国家财政需求所驱动和塑造的。“禁榷制度”的无所不包——盐、茶、矾、香药等最有利可图的商品,完全由政府专卖。这种制度为国家带来了巨额收入,却严重挤压了民间资本的成长空间。商人往往需要通过与官府勾结,获取“盐引”、“茶引”等特许经营权才能牟利,这催生了权钱交易,却抑制了依靠技术创新与市场效率进行公平竞争的资本主义精神。
同时,王安石变法中的“市易法”、“均输法”,其本质是国家试图直接进入流通领域,成为最大的批发商与信贷提供者。这种“与民争利”的顶层设计,虽然在短期内增加了国库收入,但从长远看,它扭曲了市场信号,扼杀了私人企业的自主性。商业的繁荣,并未培育出一个足以与皇权抗衡的、独立的资产阶级,反而使得商人阶层更加依附于官僚体系。这是一种典型的“内卷”:经济总量在增长,但增长的方式是依靠国家权力的不断渗透与汲取,而非生产关系的革命性突破。
根由之二:技术革命的“制度天花板”。
宋代是中国古代技术的黄金时代,四大发明中有三项(活字印刷、指南针、火药)在此时期得到完善或广泛应用。然而,这些辉煌的技术成就,大多未能转化为驱动全社会生产率持续飞跃的工业革命。
例如,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其应用远不如雕版印刷普及。究其原因,汉字数量庞大,制作一套活字成本极高,加之缺乏知识产权保护,使得这项技术缺乏大规模商业化的动力。更重要的是,技术的进步缺乏一个保护创新、鼓励投资的产权制度环境。任何有利可图的发明,都可能被官府以“与民争利”或“奇技淫巧”的名义收归官营或加以限制。最终,技术的发展服务于帝国的特定需求(如火药用于军事,指南针用于航海),却未能像欧洲那样,在专利法和市场竞争的驱动下,形成自我加速的“技术-经济”范式革命。
根由之三:儒家意识形态的保守性与路径依赖。
尽管宋代儒学发展出了更注重内在修养与思辨的理学(新儒学),但其政治与社会理想,始终是回归“三代之治”的田园诗般的静态秩序。士大夫阶层的终极追求是“学而优则仕”,其知识结构以儒家经典为核心,对商业与技术抱有根深蒂固的轻蔑。本书通过大量史料表明,即便如范仲淹、王安石等改革家,其变法初衷也是“富国强兵”,维护王朝稳定,而非鼓励商业社会的无限扩张。
这种意识形态导致了严重的路径依赖。整个社会最顶尖的智力资源,都被吸引到科举考试这一“独木桥”上,致力于研究如何更好地治理一个农业帝国,而非探索新的财富创造方式。当商业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其最好的归宿不是扩大再生产,而是购买土地(回归最安全的农业资产)或培养子弟科举入仕,完成从“富”到“贵”的身份转换。这形成了一个内卷闭环:商业利润最终回流到土地和官僚体系,反过来强化了传统的封建结构,而非瓦解它。
根由之四:缺乏对外扩张的“斯密型动力”。
根据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观点,经济增长有赖于劳动分工,而分工的程度由市场范围决定。欧洲近代的崛起,与地理大发现带来的全球市场息息相关。宋代虽然拥有发达的海外贸易,但其性质主要是“朝贡贸易”与民间互补性贸易的结合。国家的海洋政策时紧时松,从未将海外扩张、开拓殖民地作为一项长期的国策。
当北方强敌压境,财政吃紧时,海外贸易往往成为被牺牲的对象。朝廷更关心的是如何从现有贸易中抽取税收,而非像后来的西欧国家那样,以国家武力为后盾,为商业公司(如东印度公司)保驾护航,去主动开拓和垄断世界市场。宋朝的商业网络是开放而被动接受的,缺乏一种内在的、重商主义的、不断向外拓展的“斯密型动力”。因此,当其陆上丝绸之路被切断,海上贸易又面临东南亚新兴势力的竞争与朝廷的压制时,这条生命线就显得异常脆弱。
《逝去的盛景》最终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悲壮的悖论:宋朝商业文明的许多成就,恰恰成为阻碍其向更高形态跃迁的障碍。国家强大的汲取能力保障了社会稳定与文化繁荣,却窒息了民间资本的独立成长;技术的先进满足了帝国当下的需求,却因制度缺失而无法引爆变革;儒家的理性化维系了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却排斥了任何创新性的思想资源;繁荣的贸易带来了巨额财富,却未能转化为一种走向世界的文明基因。
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个“高水平均衡陷阱”——宋朝的商业文明在旧体系的框架内,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它内卷了,耗尽了所有可能性。它如同一棵在庭院中修剪得极为精美的盆景,虽然每一处细节都体现了极高的技艺,却永远无法长成一片冲破庭院的森林。当更为原始、但更具扩张性和掠夺性的外部力量(蒙古)袭来时,这个精致而内耗的体系便难以抵挡。
宋朝的落幕,不是一次偶然的意外,而是一场必然的“失速”。它提醒我们,经济的繁荣、技术的发达,若没有与之匹配的制度创新、思想解放和权力结构的根本性变革,终将在历史的岔路口,与真正的现代性文明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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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人格与社会课题组黄传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