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宋朝真有“资本主义萌芽”?“文艺复兴”?

  • 作者:黄仁宇
  • 来源/出处:劝你温柔
  • 发布时间: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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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世纪之后,不仅中国本部人口的重心由北向南、由西向东的运转完成,而且外患的主要方向也由西北迁向东北,这中间天象与农业畜牧业的各种因素所产生的影响,还待专家开发启示。我们从已经知道的事实也可以判断,汉人多数民族与少数民族的南北对峙,对中国以后几百年历史的发展有决定性的影响。这当中一个重要的改变则是以后的少数民族能够控制华北的人口。公元936年石敬瑭割幽燕十六州与契丹,算是开这南北对峙之门。宋太祖赵匡胤一生的事业以统一南方为主,可是他“安内”的目的,完全在“攘外”。他曾对赵普说,他有朝一日恢复北方的失土,打算在古北口一带设防,成为日后明朝修筑边墙的根据。《辽史》的记载,契丹还没有进兵中原之际,在浙江的钱镠,就已向他们进贡。以双方距离之远,为什么就要奉蜡丸书,预先打交道?可见得这南北对峙,先声夺人,不是一般的外患可比。也因为如此,宋朝表现着一种竞争性和扩充性,在历史的事迹上是唐末和五代的延长。

五代十国继续着唐末地方分权的趋势,“以部曲主场院”,进展到各节度使在境内自派州县官,自行征兵抽税,无疑的已将各地税收的名目和总额,发展到空前的限度。引用数目字的研究,目前还没有发现,但是根据各地方志,例如1566年(嘉靖四十五年)的《徽州府志》就可以得到一个相当明确的概念。五代以来很多的制度,也能够由宋朝继续下去。例如枢密院的设置,在兵部之外,枢密使有如现代的参谋总长,直接向皇帝报告,兵部反成了一个管仪仗和民兵的次要机构。又例如三司的设立,以户部管传统的农业收入,盐铁管新型的工商收入,度支管输运和分派,三个单位并为一体,也不始自宋代而由五代开始。

提到这一题目,我们也可以由王赓武的专著继续看下去。宋朝不务虚名,专求实际,在着眼于军事财政与税收的前提下,也捩转了前朝地方分权的趋势,而执行其中央集权;其办法是以中央所统制的兵员构成“禁军”,诸州镇之兵则曰“厢兵”,各地防守的则为“乡兵”。而中央经常抽取下级的优秀兵员,而将自己的老弱淘汰给他们。各地的税收与物资则分为“上供”、“送使”和“留州”。其“使”为军使,也有将各地物资按中央指派分配的义务。

这样一来,宋朝的重视军备与财政,与唐末和五代的藩镇相较,产生了一个相反的后果;藩镇为军阀割据,但是职位世袭,所管的地方又小,所以以部曲管理场院,即是以中下级军官看察财政税收的机构,因为彼此利益之所在,政府与民间有一种休戚相并的联系,和日本的“大名政权”类似。宋朝固然做到“于是外权始削,而利归于上”的地步,但是一个中央集权官僚主义的体制,到底也有它的弊病。

宋朝与少数民族的作战,败多胜少,不仅西夏与契丹所占领的土地不能归复,而且北宋亡于金,而南宋亡于元。以一个人口多、资源丰富、文化程度高的民族与国家,始终不能与外表为劣势的对手抗衡,是历史上一个值得检讨的问题。

其间原因甚多。但是今日我们有了长时间远距离的经验,则可以概括的说,北宋与南宋,都已经进入一个“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局面。在什么情形之下一个国家可以在数目字上管理?我这讲稿一开始就说及低层机构中,各因素要能互相交换(interchangeable)。其所以能互相交换,是权利与义务相等,公平合法,不是由上级一纸指令行之。可是我们看到《宋史·食货志》提到宋朝抽税时,“既以绢折钱,又以钱折麦,以绢较钱,钱倍于绢,以钱较麦,麦倍于钱,辗转增加,民无所诉”。这也并不是“贪污”,而是在农业社会里官僚主义之下,私人财产权没有保障,所有的数字加不起来,征兵抽税都全靠由上向下加压力,被征与被抽的,不是公平而应当担负的,而是最没有力量抵抗的。所以统计无法着实,只有数字的膨胀。现在在美国的很多教科书都提到公元1021年北宋一年的收入是一亿五千万(150 million)缗,其来源于《宋史·食货志》里面的一句话:“天禧末……天下总入一万五千八十五万一百”。天禧的最后一年为天禧五年,公元为1021年,所以得到上面的一个数字。据当日时价计算,这数字值金一千五百万两,约等于今日US$ 6—7 billion。

当日世界上无此集中的财富。其中应收入而在缴库之前早已耗费的不说,《宋史·食货志》里也有很多关于统计无法着实的记载,例如赋税可以预借六年,例如“户口讹隐,不校可知”,又例如“中书主民,枢密主兵,三司主财,各不相知”。司马光说兵几十万可以是“讹数”,可见得当日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的程度,而上述统计也没有实际的意义。

公元十一世纪,也就是王安石变法的时代,宋朝的财政,就需要商业化。征诸各经济发达国家的例证,其人员与物资既已大量的集中,则必须要民间的商业性与服务性的机构,作第二线第三线的支持。但是宋朝时私人财产没有保障,司法独立始终谈不上(即二十世纪也谈不上),数目字的膨胀,反贻害无穷。今日还有些人写书,说得宋朝“商业革命”、“文艺复兴”等等等等,令人无从批评。可是全汉昇的研究,当日开封完全是一个消耗市场,各种物资有进无出;这种收支不平衡的情形能够长期继续,乃是因为大批官僚、教师、学生、医生囤集,开封政府能以收租纳税的方式使不平衡成为平衡。这种现象和欧洲现代的国家相比,也可以说是政治组织早熟,经济组织赶不上,西欧社会无此成例。

因为以上的情况,宋朝的财政是多元的,军事上从动员到作战,其中补给线既长又不确实,反不如北方少数民族以一种单元的经济,简捷的将人马食粮投付于战场。这中间值得我们注意和反省的则是辽与金以后仿效宋朝体制,也都陷于宋人之覆辙。

这种问题,元朝也没有严重的考虑如何对付。蒙古人的政策可以说是自相矛盾。比如元世祖大量的轻租减税,一面又大量的征集人员物资征日本;北方的税制与南方不同,一方面因袭唐宋以来以小自耕农为主要纳税人的体制,一方面又令诸王及后妃公主食采分地;一方面不信用汉人理财,任用回纥人和西番人,可是一到包税政策弄到人人嗟怨,又对他们诛杀不遗余力。元朝被批评为“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在理财的一方面,批评得并不过分。在历史上讲,元朝也只在中国第二帝国与第三帝国之间成为一个过渡阶段。

如此各种因素造成明太祖朱元璋创制的财政体系的逻辑,明朝的设施显然是收缩性的。明清财政税收,有很多体制上相似的地方,也可以从孙任以都的文章和陈恭禄的教科书上看到,其税收的幅度小也可以从王业键、Madeline Zelin最近的著作上看出。所以清朝虽有康熙乾隆的开疆辟土,其整个组织仍是内向的和非竞争性的,其详细情形,不是本篇论文所能概述。只是若不如此,中国在1912年民国成立以来,就不会遇到如此一个荆棘丛生的局面。

本文摘录自黄仁宇,《现代中国的历程》,从唐宋帝国到明清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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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人格与社会课题组黄传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