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大禹治水,不只是神话。从这场大洪水里,诞生了影响中国几千年的政治基因:强权控制、公平德性、平均主义、勤奋牺牲。这些特质塑造了中国人对“好政府”的期待,但也带来了问题。
理解大禹,理解中国人格
我们分析《尚书》中有关大禹及其儿子启的部分,分析大禹的精神基因以及禅让制的终结。所据文本是《益稷》和《甘誓》。《益稷》《甘誓》两篇皆有战国文字特征,估计由战国时期史官根据古代文献重新编撰完成。
选讲《益稷》,主要是考虑到大禹对中国历史的深远影响。选讲《甘誓》,是因为《甘誓》记载夏启与有虞氏的战争,记录的是君主世袭制代替禅让制引发的战争冲突。
中国人都知道大禹治水为王的故事,大禹是中国历史开端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一个重要的精神符号,这个符号深深刻在中国人心灵深处。大禹是中国历史的禅让制的虞时代的终结者,其子启是君主世袭的夏时代的开启者。大禹的精神悄然影响着中国人对政治的看法,理解大禹有助于我们理解现实政治。
先秦文献中,提到大禹的很多,都把大禹视为上古明君圣王。《尚书》提到大禹30处,《诗经》6处,《左传》12处,《论语》4处,《孟子》10处。《史记》中更多,提到大禹500多处。
从考古看,2002年发现的西周青铜器遂公盨,大约制作于公元前900年左右,上面就有大禹治水的描述:上天命令禹治理土地。随着山势疏通川流,按照土地征收税赋。原文是:“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乃差地设征。”
遂公盨传达出两条重要信息:
第一条,在西周中期,大禹治水的故事已经流布中国,被铸入青铜器中。
第二条,中国征收税赋,是从大禹开始的。治水和征税,有必然联系。治水需要组织行动,组织行动需要成本,成本需要靠征收赋税来承担。治水权必然引出征税权,征税权引出职业官吏。
大禹自古以来都是名人,都是历史榜样。人们推崇他,传述他的故事,他活在人们心中,成为一种塑造人格和思想的力量。分析大禹,我们能更深地理解中国人的人格取向。
《益稷》一:烝民乃粒,万邦作乂
【原文】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皋陶曰:“俞!师汝昌言。”
【参考译文】帝尧说:“来,禹。你也说说。”禹行拜手礼说:“呵!我说什么呢?我想的是孜孜不倦的工作。”皋陶说:“嗨!什么意思?”禹说:“洪水滔天,浩浩荡荡,环绕高山,漫过丘陵。下面百姓被水淹地陷。我乘坐‘四载’交通工具,随山砍木建道,和益一起为民众提供鲜食。我疏通九川流向大海,疏通溪流流入大河。我和稷一起,在众人缺食时提供食物。将某些地方的余粮调剂到缺粮的地方,迁移百姓居住地。民众有粮食,万邦治理有序。”皋陶说:“好啊,以你所说的为师。”
这段话传达出以下五条重要信息。
第一,当时洪水滔天,禹率领治水。
第二,水灾中最重要的问题,是保障饮食供应,由禹和益组织完成。
第三,受灾严重的地区,需要进行搬迁及农业生产安排,由禹和稷组织完成。
第四,灾难中一定会出现平均分配的平均主义,要把粮食从有余粮的人手中拿出来,去救助没有粮食的人。得有一套强制性的粮食征收和分配机制。遂公盨中记载大禹治水和大禹征收,是非常准确的。
第五条,平均主义需要公平的道德来实施。《尚书》反复讲禹的德性公正。遂公盨在讲完治水、征收赋税以后,马上就讲大禹之德,并且说“民好明德”,人民爱好有明德之人。什么是明德之人?就是能在分配中公平无私的人。
从上述信息中,产生了中国政治合法性的思想基因,在灾难环境中要“用公平的强权实现平均主义的分配”,公正的强权+平均主义。谁拥有这两个特征,百姓就对他山呼万岁。
《益稷》二: 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
【原文】禹曰:“予娶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
【参考译文】禹说:“我在辛日娶涂山氏,到甲日就离开了。儿子启呱呱哭泣,我没有照顾儿子,只忙于整治水土。将土地分为五服,疆域达五千里,每州有十二师区域。直到四海,设立了五长来管理,各有立功。只有苗人顽固不参与治水工作,请您考虑!”
每旬第一天为甲日,从辛日到甲日,有四天。大禹结婚4天后,就去治水了。儿子哇哇哭,他也没有时间来照顾儿子。而是忙于治水。而且他做的工作不仅是治水。因为治水,要迁徒移民,就要对各部族的领土进行统一的规划和管理,涉及到非常敏感的土地权利分配。在这个过程中,为了实现治水,大禹借水灾的压力和治水的权力,将粮食纳入统筹调度,将土地纳入统一分配,这可不是一般的权力,面临的矛盾显然很大。
这里面提到苗人。《尚书》中有大篇幅指责苗人没有搞好天象历法和祭祀,司法裁判不公等等,可看出当时的苗人是祭司阶层。显然,在这场借联合救灾而发展统一强权的过程中,苗人部族是当时的统一强权的反对派。大禹这种救灾强权和平均主义的做法,最受冲击的应是当时的高层贵族,祭司阶层肯定首当其冲。禹部族与苗人祭司阶层矛盾很深,不仅可能是因为祭司阶层为对救灾造成权力向大禹转移不满,也因为大禹的父亲鲧治水不当,被苗人首领祝融杀死。尧、舜、禹时代是君主禅让制向君主世袭制转变的历史时期,各种矛盾冲突很大。这时期有两种对立的力量产生,一边是苗人和有虞氏,他们要维护传统的部族权力和禅让制;一边是大禹,他为了救灾而要求集权。持续的洪灾,使大禹集中权力具有了合法性,大禹最终取得了优势,大禹的儿子启则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建立了君主世袭制,使公共权力成了家族的私产。
大禹的精神基因,在平均主义、公平强权的基础上,还要增加一条勤奋,为治水奋斗,牺牲小家庭利益,所谓的“为国者不为家”。
可总结为四要素:强权控制、公平德性、平均主义、勤奋牺牲。
中国第一次制度变迁,就是从禅让制到世袭制的变迁。《尚书》没有描写这次变迁的具体过程,在《史记·夏本纪》中有记载。禹去世前,并没有把王位传给儿子启,而是传给了益。三年丧礼结束后,益把王位让给禹的儿子启,自己避开启去了箕山。大禹的儿子启贤明能干,天下人都属意于启,说:“启可是禹的儿子呀。”于是启即了君主之位。
但凡重大的制度变迁,涉及众多传统权利的调整,不会没有矛盾。大禹时代已爆发与有苗氏的冲突。下面我们要读的材料,是启即位后爆发的启与有虞氏的战争。
《甘誓》一: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原文】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
【参考译文】将于甘地大战,(夏王启)召来六卿。王说:“嗟!你们负责六事的人,我告诉你们誓言:有扈氏暴力侮辱“五行”(指星象法则),废弃“三正”(指大臣),上天要剿绝其命,今天我恭行上天之罚。左师不进攻左方,就是你们对命令不恭敬。右师不进攻右方,就是你们对命令不恭敬。驾驭马车不能正向前进,就是你们对命令不恭敬。听从命令,在祖庙赏赐你们。不听从命令,在社坛杀戮你们。
启继承父亲大禹为王,破坏了禅让制传统,有扈氏不满,启对有扈氏进行镇压。反对启当王的人失败了,支持启当王的人成功了。启建立了夏朝。启去世后,把王位传给儿子太康,世袭制从此登上历史舞台。夏人建立了世袭制,但夏人的统治并不安定。屈原《天问》中有诗句:“帝降夷羿革孽夏民。”上帝降下东夷羿杀戮夏民。羿与有虞氏同属东夷部族。
《史记》把禅让制的制度变迁,归结为偶然性,说大禹虽然传位给益,但益能力不行,大禹的儿子启能干,大家就推举启当了王。这种偶然性是可能的,但背后有必然性。大禹救灾治水,统一管控人口、粮食和领地,形成了一个以大禹的道德-强权为中心的治水救灾权力集团。治水集团的权力和利益,环绕辅助大禹治水而形成,他们发展成了一个治水利益集团,他们的权力超越了传统的各部族,他们不愿意丧失在治水中拥有的特权。而且,他们在治水过程中采取的暴力强权手段,也使他们在部族联盟中树敌过多,如果新王权交接给非大禹权力系统中人,这个治水集团可能面临危险。废除传统的禅让制,拥戴大禹的儿子启为王,这是治水集团保护自己权力和利益的重要选择。治水权力集团支持启打败了有虞氏,终结了禅让制,巩固了世袭君主制。
君主世袭制在历史上是文明国家中出现的普遍现象。凡是传统农耕社会,都面临战争、自然灾害,以及在财富稀少的情况下对土地、粮食的再分配,似乎都有一个向君主集中权力的趋势。中国的君主世袭制度是在大禹治水需要强权的环境中产生的,但君主世袭制度以后在中国延续了三千六百多年,也说明君主世袭制对传统农耕社会的适应性。
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政治权力集中,是夏朝君主世袭制的建立。从夏朝到周朝,虽然政体是君主世袭制,但贵族仍然拥有很大的权力,政治权力是一种君主-贵族共治的制度,君主做不到高度集权。中国第二次政治权力集中,是秦统一中国建立君主中央集权制,权力彻底集中到了皇帝手上。
反思灾民底线生存哲学
从《益稷》和《甘誓》看,君主集权,建立在应对灾难和平均主义基础上。只要这两个条件不存在,君主集权制自然就失去了基础。因此,君主要维持集权,本能需要灾难和平均主义。
大禹式的政治思想基因不断在中国历史上遗传。大灾面前,生命至上,尽一切可能让更多人能活下去。这是一种以强制分配为中心的社会治理,强制分配粮食,强制分配土地,强制组织人力,这必然给了君主特殊的强制权力,赋予朝廷枪打出头鸟的超越性权力。为顺畅集中分配财富和组织人力,只能权力至上。这在灾难频繁、民众生产生活严重受制于土地资源的传统农耕社会,有一定的必然性。但在依赖海洋贸易生存的国家,就无法形成朝廷君主集权的模式。由海员组成的社会,依赖专业的航海技术和各船的团队协作,这是君主无法直接指挥控制的,海员国家难以接受君主集权的社会运行模式。
与传统农耕社会不同,工商社会是一个在竞争中发展的社会,靠的是释放个人的创造力,平均主义必然摧毁社会精英,摧毁民众的创造力。权力集中必形成特权,特权必造成腐败,制造出严重的不公平。
大禹的精神基因,就在我们中国人身上,成为中国人意识中潜在的价值观。中国人以大禹为标准去判断国家的好坏。这个标准具有四个要素:君主集权从而控制各种社会资源,君主官吏在执法上坚持公正无私的准则、在财富分配上采取平均主义、在德行上有奉献牺牲的精神。
只要政治人表现出这四点,中国多数老百姓就会拥戴。但是,我们可以看出,这四个标准是从治水救灾中形成的,是救灾哲学,是灾民底线生存哲学,着眼于让更多人能有生命安全和物质生活基本保障,形成的是一种力求使更多人能活下去的救灾体制。引出的大问题是,这种救灾哲学和救灾体制,形成了救灾利益集权,救灾利益集团的自我强化,建立在灾情灾民的基础上,所以这种救灾体制有一种自我异化的倾向,喜爱灾情灾民,对和平的繁荣反而有一种内在的抑制作用,容易对和平竞争中形成的社会多级分化进行打压控制,破坏民众的开放竞争和创造力的释放。
本文内容来自杨鹏《尚书》二十讲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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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人格与社会课题组黄传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