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法的核心功能，不是约束公民，而是约束权力。」

01 

宪法，英文叫Constitution。这个词的本意不是法律，而是构成、结构、组织方式。一个国家的constitution，原本指的是这个国家是怎么组织起来的，比如权力从哪里来，怎么分配，谁说了算，怎么决策，怎么换届。

所以，宪法首先是一张组织架构图，其次才是一部法律。

这个认知差极其重要。很多人把宪法当成一部特别重要的法律，于是认为宪法就是用来规定公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这是对宪法的误解。

宪法的核心功能，不是约束公民，而是约束权力。

普通法律告诉你什么事不能做，做了要受罚。宪法告诉国家机关什么权力你没有，有了也不能乱用。

如果打个比方，普通法律就像是公司的员工手册，告诉员工怎么打卡、怎么请假；宪法就像是公司的章程，规定股东会怎么开、董事会怎么选、CEO权力边界在哪里。

员工手册约束员工，公司章程约束管理层。

搞清楚这一点，就理解了宪法的第一个底层逻辑：宪法是写给掌权者看的，不是写给老百姓看的。

02 宪法从哪里来

宪法是人类几千年血泪经验的结晶，最早的宪法雏形，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754年的《汉谟拉比法典》。这部刻在黑色石柱上的法律，第一次把国王的权力用文字固定下来，虽然它更多是维护统治而非限制权力，但把规则写下来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宪政思想的萌芽。

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宪法，诞生于两场革命。

第一场：1688年英国光荣革命。

英国人没有一部叫做宪法的文件，但他们有一系列具有宪法效力的法案：1215年的《大宪章》、1689年的《权利法案》、1701年的《王位继承法》……这些法律加在一起，构成了不成文宪法体系。

《大宪章》的核心条款说：国王未经贵族同意，不得征税。听起来简单，但这句话的背后，是血淋淋的权力斗争。1215年，英格兰国王约翰打仗打输了，又想加税填窟窿，贵族们忍无可忍，带兵逼宫，逼着国王在一张羊皮纸上签字画押。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最高权力者被迫接受书面限制。从此，权力必须有边界这个理念，开始在人类政治文明中生根发芽。

第二场：1787年美国制宪会议。

美国宪法是世界上第一部成文宪法，也是目前仍在生效的最古老的成文宪法。

1787年夏天，55位代表在费城开会，吵了整整四个月。他们面对的核心问题是：我们刚刚推翻了一个暴君（英国国王），怎么保证新政府不会变成另一个暴君？

他们的答案是：分权。

立法权给国会，行政权给总统，司法权给法院。三个山头互相盯着，谁也别想一家独大。

不仅横向分权，还要纵向分权。联邦管联邦的事，各州管各州的事，中央不能把手伸太长。

这就是著名的三权分立和联邦制。

美国宪法只有七条、四千多个英文单词，加上二十七条修正案，全文不超过一万字。但这份简短的文件，构建了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权力框架，运行了两百多年，至今仍在约束着白宫和国会山。

所以宪法不是写出来的，是打出来的、争出来的、博弈出来的。没有力量对比的变化，没有利益集团的妥协，一纸文书就是一张废纸。

03 宪法里写了什么

打开任何一部现代宪法，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大板块。

第一板块：国家的基本架构。

这是宪法最核心的部分，解决的是权力怎么配置的问题。

谁是国家元首？是总统还是国王，实权还是虚位？

谁掌握立法权？一院制还是两院制，怎么选举，任期多长？

谁掌握行政权？总统制、议会制还是半总统制？总统和总理什么关系？

谁掌握司法权？法官怎么任命，能不能审查议会立的法？

中央和地方什么关系？单一制还是联邦制，地方权力有多大？

这些问题的答案，构成了一个国家的政体。如果去看各国宪法的正文，大量篇幅都在处理这些权力配置问题。

第二板块：公民的基本权利。

这是宪法面向普通人的部分，列举了国家不能侵犯的个人权利清单。

典型的条目包括：生命权、人身自由、言论自由、宗教信仰自由、财产权、受教育权、选举权与被选举权、获得公正审判的权利……

注意，这些权利条款的逻辑是“国家不得侵犯”，而不是“国家必须给予”。换句话说，权利是人本来就有的，宪法只是在进行确认和保护，不是恩赐。

当然，也有一些宪法会规定社会权利，比如工作权、休息权、社会保障权。这类权利往往需要国家积极作为才能实现，争议比较大，不同国家的处理方式也不同。

第三板块：宪法自身的规则。

这是关于规则之上的规则，解决宪法如何修改、如何解释、如何实施的问题。

宪法一般比普通法律更难修改。比如美国宪法的修正案，需要国会两院三分之二多数通过，还要四分之三的州批准。这个门槛高到离谱，所以两百多年只改了二十七次。

中国宪法的修改程序是：全国人大常委会或者五分之一以上的全国人大代表提议，全国人大以全体代表的三分之二以上多数通过。

之所以要设置高门槛，是因为宪法是高级法，是其他所有法律的老大。如果宪法可以随便改，那它就压不住下面的法律，权力就可能突破笼子。

这三个板块加在一起，构成了现代宪法的基本内容。

04 宪法凭什么管用

这是一个比宪法是什么更本质的问题。

全世界近两百个国家，几乎都有宪法。但有些国家的宪法明显就是摆设。朝鲜宪法规定言论自由，苏联宪法列举了全世界最详尽的公民权利清单，这些文字并没有改变现实。

一部宪法管用不管用，核心要具备三个机制。

第一个机制：违宪审查。

假如你写了一部宪法，规定不得侵犯言论自由。然后议会又立了一部法，规定批评领导者入刑。那请问谁来说这部法律违宪，该作废？

如果没人管这事，那宪法条文就是空话。

美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是让最高法院来审查。1803年马伯里诉麦迪逊案中，首席大法官马歇尔宣布：最高法院有权判定国会立的法律是否违宪，违宪的法律无效。

这个权力是最高法院自己抢来的，但因为逻辑自洽、时机合适，最终被接受，成为了美国宪政的基石。

德国的做法更直接，专门设立一个联邦宪法法院，不审普通案子，只管违宪审查。任何人认为自己的宪法权利受侵犯，都可以直接告到宪法法院。

违宪审查机制的存在，让宪法从宣言变成武器。公民可以拿着宪法去法院告政府，这才叫有牙齿的宪法。

第二个机制：权力制衡。

前面说过，宪法的核心功能是约束权力。但问题是，约束权力的，也得是权力。

让议会监督政府，让法院监督议会，让媒体监督所有人，让选民定期更换所有人，这种以权力制约权力的设计，才是宪法能落地的真正原因。

如果所有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或一个机关手里，那不管宪法写得多漂亮，都没有意义。因为没有人能监督他，没有人能在他违宪时喊停。

这就是为什么分权是宪政的核心要义。不是分权本身有多厉害，而是分权制造了博弈，博弈产生了制衡，制衡带来了约束。

第三个机制：社会共识。

这是最底层、也最容易被忽视的机制。

宪法的权威，归根结底来自于人们的认可。如果掌权者不认可，大多数公民不在乎，如果当权者不把违宪当回事、老百姓不把宪法当武器，那宪法就是一张纸。

1932年，德国魏玛宪法还在生效，希特勒却通过合法选举上台，然后用授权法把宪法架空，建立了独裁统治。宪法条文没变，但宪法已死。

为什么？因为当时的德国社会，对宪政制度没有足够的共识和信仰。面对经济危机和民族屈辱，多数人选择把权力交给一个强人，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权利。

宪法的生命力，不在于条文，在于条文背后活着的人。

05 中国宪法：特殊性与现实性

我们必须面对一个问题：中国宪法是什么情况？

先说几个基本事实。

中国现行宪法，是1982年通过的，通常叫八二宪法。这是新中国的第四部宪法（前三部分别是1954年、1975年、1978年）。四十多年来，八二宪法经历了五次修正（1988、1993、1999、2004、2018）。

八二宪法的结构是：序言+总纲+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国家机构+国旗国歌国徽首都。一共143条，全文一万多字。

其中有几个核心内容：

第一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这一条定性了中国的国体，即谁是国家的主人。

第二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人民行使国家权力的机关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这一条定性了中国的政体，即权力如何组织。

第五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实行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一切法律、行政法规和地方性法规都不得同宪法相抵触。

第三十三条到第五十六条，列举了公民的基本权利，包括平等权、选举权、言论自由、人身自由、人格尊严、住宅不受侵犯、通信自由、宗教信仰自由、劳动权、受教育权、获得物质帮助权等。

这些内容，与世界上大多数宪法的规定大体相似。

那么，中国宪法的特殊性在哪里？

第一，序言的地位。

中国宪法有一个长达一千八百字的序言，回顾历史、阐述道路、确立原则。序言中明确写了四项基本原则（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关于序言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学界有争议，但主流观点认为序言具有宪法效力。

第二，没有独立的违宪审查机关。

前面说过，违宪审查是宪法长牙齿的关键。在中国，宪法规定全国人大及其常委会监督宪法的实施。但中国没有设立独立的宪法法院，也没有建立完整的违宪审查制度。普通公民无法以政府行为违宪为由，直接向法院起诉。

这一点，在2023年设立的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宪法审查组之后，有所推进，但与西方的违宪审查制度仍有本质区别。

第三，党的领导写入宪法。

2018年修宪，将中国共产党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写入宪法第一条。这意味着党的领导不仅是序言的表述了，更成为了宪法正文的明确条款。

这在世界各国宪法中是非常独特的。

如何理解这些特殊性？

每一部宪法都是特定历史和国情的产物。中国宪法的特殊安排，反映的是中国革命和建设的独特道路，反映的是执政党对国家权力结构的主导设计。

你可以认同，可以保留意见，但首先要理解它是什么、为什么是这样。这是认知的前提，也是讨论的基础。

06 宪法与你我的真实距离

可能有读者回想宪法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当官，不当法官，不搞政治，了解这些有什么用？

这是一个诚实的问题，值得诚实回答。

宪法的存在，决定了你生活的边界。

你能说什么话、信什么教、去哪里工作、财产能不能保住、被警察抓了有没有律师、孩子能不能上学、能不能在网上发帖，这些日常生活的基本问题，最终都可以追溯到宪法。

你可能感受不到宪法的存在，是因为宪法运行良好的时候，本来就像空气一样无形。你之所以能自由呼吸，正是因为那层保护一直在。

一旦宪法失效，你会立刻感受到窒息。

历史上有很多宪政崩溃的时刻，比如纳粹德国的集中营，苏联的古拉格，某个时代的批斗会……当权力失去约束，普通人的命运就变成了砧板上的肉。

宪法不是万能的，但没有宪法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对待宪法的正确态度是什么？

第一，知道它写了什么。你的权利清单在第二章，认真读一遍，不会超过十分钟。

第二，知道它在现实中如何运作。哪些条款落地较好，哪些条款还是纸面文字，你要有清醒判断。

第三，保持关注。宪法不是石头刻的，它会修改。每次修宪，都值得你关注，因为它直接影响这个国家未来的走向，进而影响你的生活。

第四，做一个有底线的人。宪法能约束权力，但权力首先来自人。每个人都能守住自己的底线，不作恶，不助恶，宪法的精神才能活着。

07

启蒙思想家卢梭说过一句名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很多人把这句话理解成悲观主义，觉得人没有真正的自由。

但我认为，卢梭想说的是另一层意思。他想说人天生拥有自由，这种自由不是任何权力给的；而那些枷锁，恰恰是不正当权力强加的。

宪法的使命，就是打碎不正当的枷锁，把原本属于人的东西还给人。

你可以不懂法学理论，不熟悉各国政体，但需要明白一件事：

你不是权力的恩赐对象，你是权力的来源本身。

这句话的分量，值得每个人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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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5git7wcAQcuVZCD_XZO7VQ

编辑 | 人格与社会课题组黄传斌